这是相当于五税一了,还不多吗?”
“但俺不用交地租哩,一年得四十多石粮,够全家活下去哩。”
王笑道:“你要是觉得够吃,刘文就白死了。”
“俺……小的……小的不明白。”
晁黑腚很怵钦差大人这种语气,觉得高深莫测也有威严。
而且今天,钦差大人的语气里还有股隐隐的杀气。
“你够吃,想过别人够不够吃吗?你住在大寨山上,黄河水淹不到。但那些受了水灾的、或者以后遇到旱灾、蝗灾的,一年四十多石粮够他们活下去吗?平阴县就距离济南一百余里,一县父母官尚且敢这样,更远处的百姓怎么办?”
王笑说着,站起身来,又道:“你去年够吃,今年够吃吗?明年呢?家里再添个孩子、你年岁渐大了干不动了、病了、受伤了,这些粮食还够吗?你去年不吱声,明年田税涨一点,后年再涨一点,你够不够吃?
你还同情起范英弈了,你阿爷一年累死累活种四十石粮,他什么都不干拿走十八石。但别忘了,是全村每一人都要给他这十八石。数十年、上百年下来,他家有多少银子,你家有多少银子?你还同情他家的田被分走了?
我给你们分田、给你们派能吏、给你们划定税赋,结果人家贪了你的辛苦种出来的粮食你们不吱声了?要刘文一个人去给你们查?
去年多收你十石,今年多收你十二石,等建奴打过来了,你家里能不能分得出一个多余的劳壮上战场保家卫国?朝廷能不能拿出足够的军饷来发给将士?
到时候国弱民穷,你就不想问问你交的粮食、银子到哪去了?
等哪天你倒在病榻上,倒在强盗、异族的刀下,你指望你的范员外来保你、你的县太爷来保你吗?!”
王笑说到后来,语气愈怒,随着最后一句喝问,晁黑腚大骇,忙不迭就跪倒下来。
“俺……小的……小的……小的吱声了啊,小的告诉了刘大人……但但但刘大人死了……小的怕……钦差大人也也也……”
看这个样子,王笑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发火。
他有怒气,却不是针对晁黑腚的。
说不上来是针对谁,这案子查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让王笑觉得特别坏,但越是这样,让他的怒气愈发积攒。
“起来吧。”王笑道,“跟我去个地方。”
“是。”
晁黑腚老老实实地应了,随着王笑身后,绕过好几年长街,进到一个巷子。
在巷子里远远就看到有一家院门前洒着纸钱。
晁黑腚只一眼,就知道那是刘文家了。
他跟着王笑一路进到院里,看到了一身缟素的小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跪在灵堂前。
王笑上了香,默默站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晁黑腚也上了香,接着跪在灵位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想到刘文的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哭出来……
~~
站在巷子口的莫乾眯了眯眼,快步进到院中,只见护卫们已从书房搬了两口箱子到院中。
箱子里都是书籍和账册,王笑正站在那一本一本的随手翻着。
莫乾低声道:“王爷,杨启丰来了,带了许多人。”
“来杀我的?”
“还不确定,为了安全起见,王爷是否要先亮明身份?”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
“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这八十九个县令皆是我亲自筛选过的,也包括你。”
——这是王笑见到杨启丰的第一句话。
这只一句话,杨启丰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今天过来时,还带着侥幸,盼着这所谓的‘钦差’是个可以收买拉拢的。
实在不行,找个机会把对方除掉……
但一进院,看到那颀长挺拔的少年身姿,杨启丰只觉五雷轰顶,呆立在那里。
直到王笑开了口,他才忙不迭跪下来。
“下官拜见靖安王……”
晁黑腚与刘文的遗孀更是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跟着跪下。
……
王笑没有看杨启丰,目光看向刘文的灵位。
“他才二十四岁,按政绩考核,今年去济南再进修一段时间,明年本该担更大的担子……他每次去各个乡野村落都是徒步而行,你连一只驽马都没给他配,让他每次顶着烈日、雨雪,一步一步走上几十里地。”
听着王笑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这些不相干的话,而不是问自己的罪,杨启丰更加惊恐不定,额头上冷汗不停往下滴。
“下官……下官……给刘文配了马……是他不愿骑……说是山间路途崎岖,马匹难行,又怕驾势太大,惊……惊扰了百姓……”
“黄河灾情才过,他又开始重新登记民户,为的是不再使百姓多交丁税,这里整整十一册户籍册,都是他一笔一划写的,每一笔,他可能都要走上数十步探访一户人家。这件事他做到一半,听说要免除丁税,又有许多隐匿人口要重新造册,他前功弃尽、要重头来过,却只在这作废的户籍册子后面写了一句‘喜不自胜’……这样一个能吏,你杀他?”
杨启丰重重磕了一个头。
“下官……下官从未想到要杀他,下官听说消息时……他已经死了……”
“范英弈若不杀他,你能放过他不成?”
“下官……下官……罪该万死!”
说完这一句话,杨启丰猛得站起身,向墙壁上扑了过去,却是要撞死在墙上。
“拦住他。”
王笑轻描淡写地吩附了一句,莫乾与两个番子已把杨启丰摁倒在地。
“靖安王,下官知罪,求靖安王让下官去死……下官愿把这条命赔给刘文。”
“来不及了,范英弈已经招了。”
杨启丰一愣,整张脸都灰败下来,仿如心死。
王笑道:“你看看你治下的百姓,看看刘文的的灵位,看看他留下的孤儿寡母,你对得起他们吗?”
杨启丰目光看去,眼眶一红,泪水直流。
王笑挥挥手,让人把晁黑腚与刘文的遗孀带下去。
院中再无旁人,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有些人擅权谋不擅施政。但你明明是施政的良才,却偏要去玩弄权谋,何必呢?”
杨启丰哭噎不答。
王笑又道:“说吧,你给陛下搞了多少银子?”
“陛下不知此事啊!”杨启丰惊道,“陛下真的完全不知此事,全是下官自作主张……”
“我问你给陛下搞了多少银子!”
“两……两万七千余两。”
辛宜学皱了皱眉,站出来道:“你还敢蒙蔽靖安王!我算过,你至少贪了十五万两。”
杨启丰神色愈苦,闭上眼长叹道:“各处士绅、小吏截留……还要上下打点,实际所得,不过……两万七千余两……”
辛宜学听了这等荒唐之事,只觉要被气晕过去……
王笑也是良久无言。
这楚朝税赋百年来也都是这个样子,各地刮了一层又一层,真落进国库里的又有多少?
自己费心费力想要改变这局面,还有人敢在眼皮子底下旧事重演。
他一脚重重踹在杨启丰肩上,把人整个踹翻过去。
“蠢材!你若是贪些银子自己花了还只是坏……简直又坏又蠢!”
杨启丰摔了个跟头,鼻血长流,却是硬气了不少,反而喊道:“这都是靖安王你逼的!若非你把持朝纲,陛下何至于如此委屈?我等做臣子的,自当为陛下谋出路……”
“从老百姓身上刮粮银就是你的出路吗?”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
“我去你娘的!”
王笑又是重重几脚踹下去。
杨启丰一开始还是咬牙硬抗,最后想到苦处,却是放声大哭……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靖安王……此事真的与陛下无关,是我等自作主张啊……”
“我不管你的狗屁陛下!你当着这灵位的面,从头到尾向死去的刘文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