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个好心情,便在护士王芳的搀扶下拄着拐棍儿走出房间,找到一处凉亭后就坐,正好也能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闲暇之余,护士王芳便主动搭讪道:“杨团长,您今年多大啦?”
“三十三……”杨龙菲眨了眨眼后回答道。
王芳“哦”了一声地同时点点头继续问道:“那是不小啦,您结婚了吗?”
杨龙菲白了对方一眼,不答反问道:“我要是结婚的话,还用得着你来护理我么?”
王芳尴尬地笑了笑,突然感觉这句话对自己似乎所有暗示,转念一想又问道:“唉,杨团长,您跟我们院长认识么?”
“不认识,我连你们院长是谁都不知道。”
“就是这几天一直帮忙护理您的那个人呀,您不知道,自打您负伤以后,是我们高院长亲自给您做的手术。当时医院缺床位,也是我们高院长自己提出把您安排到她的房间去养伤的,您一昏迷就是几天几夜,好不容易醒过来没过一会儿又晕过去了,那我们院长都给吓坏啦。”
“哦,想起来啦,就是前段时间嚷我的那个人是吧?那就是你们院长?我还以为从哪儿蹦出来的野丫头呢,欠管教,原本我还打算找你们领导汇报汇报这件事儿呢,闹了半天她就是你们领导?那你们这医院的风气也不咋地嘛,伤员来你们这儿是养伤的还是受气的?”
“哪能啊杨团长,看您说的,我们哪敢让您受气呀?您得多理解理解我们这些人,你们都是各部队的大首长,部下士兵千千万,我们小兵一个,谁也惹不起。要我说呀,我们这些女兵才是最受气的,谁的脸色都得看,谁的气都得受,还不能发火。您还记得我之前跟您说的吗?您刚负伤那会儿,你们团的干部战士都凶成啥啦?把我们医院的一个护士推倒了不说,还把医院政治部的王主任给打了。说实话,我当时都不敢上前偎边儿,您是没见到您那些兵当时都啥样?这么说吧,就好像一群饿狼似的,各个眼睛都是红的,别提多吓人啦!”
杨龙菲对此不置可否:“怎么说呢?动手打人是不对的,可真要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对不对的啦,可以理解。如果换我是一名普通战士,我的团长在战斗中负了重伤,我一样会这么干,没办法,就像你说的,已经急眼啦。”
王芳笑着调侃道:“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您呀,就像是只老母鸡似的,总要用翅膀护着身下的鸡雏……哎呀,对不起杨团长,我不是说您……”
“没事儿,话糙理不糙嘛,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也没说错。可话又说回来啦,我的部下我不护着谁护着?退一万步讲,他们也是为了救我,我顶多给他们做做思想教育,让他们改改动手的习惯,要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那不成忘恩负义了吗?你说人家能服气吗?”
“嗯,您要这么说我就明白啦。杨团长,您跟别的首长不一样。您不知道,自打我从原来的妇救会调到医院当护士起,护理过的首长也有七八个啦,这里面比您官儿大的也有,可是像您这样不爱讲大道理的首长实在是少得可怜。你说我给他们做护理,他们居然能把党史党章全部拿出来讲个遍,总变着法地显摆自己比别人有文化。我们还不能觉得不耐烦,不然人家就把党的培养拿出来说事儿,好家伙,负个伤还不好好养着,还要给我们这些女兵做思想教育工作。说句不好听的,就该让有些首长伤在嘴上,手术的时候把他们嘴给缝上,连喂饭都省啦,还说话呢……”王芳撅嘴发起了牢骚。
杨龙菲一脸坏笑道:“这你可怪不得人家,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他们既然敢在你面前充大尾巴狼,你就得有敢上去扒他皮的勇气,不然你就活该受欺负。这样,我教你几句,你听着啊……”杨龙菲把拐棍丢到一边,轻轻活动了下筋骨,又润了润嗓子后便猛地出手。只见他右臂向前伸直,指着面前晾着的一席被子,声情并茂地咆哮道:“……孙子,你要是不服就跟老子单练,少他妈废话!使什么家伙你选,菜刀还是顶门杠随你挑,你要是不敢来你就是丫挺养的!”
王芳被这一通老北平话逗得捧腹大笑:“杨团长,您太有意思了,可是这话只有您敢说,我们要是说啦,关禁闭写检讨算轻的,这要是放我们政治部王主任身上,非把我们踢出八路军队伍不可。”
“所以说嘛,我能当团长,你们只能当战士。但你不要以为我是入伍以后才敢这样的,不是这样。不瞒你说,我当兵之前就有这方面的习惯,那会儿年轻嘛,没事儿的时候就爱在大街上乱转,见着几个斜眉愣眼的就敢跟人家犯各,话没说上两句就能打起来。不过我们那会儿还讲点儿分寸,毕竟不是专门干这行的,就是闲着啦,没事儿找人松松骨头,顶死也就捡块砖头往人脑袋上拍下就完啦。老北平话管我们这种叫‘三青子’,说难听点儿就是小流氓。不过流氓堆里也有道道,也不全是地痞无赖。像我打过交道的一些人里面,还是有些硬骨头的,你要是有本事把人脑袋花了,人家不但不记恨你,没准还要交你这个朋友,这就叫……惺惺惜惺惺。”杨龙菲得意把自己过去的“光辉历史”全部搬了出来,这些陈年旧事似乎已经成了他给女同志讲述自己曾经过往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素材。
王芳饶有兴致地问道:“杨团长,您是北平人啊?真巧,我们高院长也是北平人,你们可是正经八百的老乡!啧、啧,杨团长,你真不认识我们院长吗?”
杨龙菲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认识,人说‘女大十八变’,像你们这些年轻女同志,每三年就得换个模样,我估计咱俩要是三年后再见,十有八九我也认不出你来啦。唉,你们院长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吧?听你们一直高院长、高院长的,她全名叫啥呀?”
“我们院长名字好听着哪,人家叫高雅。您听听,能给孩子起这名的爹妈肯定是大知识分子,一看就是读书人,连名字都这么中听。哪像我们这些山里出来的,名字都是啥芳啊兰啊,玉芝翠花啥的,哪像人高院长……”
令王芳没有想到的是,正当她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时,一旁坐着的杨龙菲却早已怔住,整个人好像化成一座雕像般动也不动。
良久,王芳才从自己的世界中走了出来,看到如同雕塑般眼都不眨一下的杨龙菲,她有些愣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喊道:“杨团长,杨团长,您怎么啦?杨团长……”
杨龙菲只感到一阵恍惚,此时的心脏正砰砰地跳着,从内心深处踊跃出来的激动、兴奋和震惊就好像决堤后的洪水般在他的身体里翻滚着、咆哮着。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此刻这复杂的心情,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放松身体,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游走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却是一阵五味俱陈,百感交集。
大概过了有五分钟,他才慢慢地从幻境中走出,默默地说了一句:“回去吧……”
回房后,杨龙菲就好像丢了魂似的侧躺在病床上一阵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他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心里已经抱定了主意,要是不把心中的疑惑搞明白,今晚怕是睡不着啦!
直到夜里十点半左右,高雅才从一百多里外的师部赶了回来,屋外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推门进屋的同时也带进了一丝凉意。看到杨龙菲正倚靠在墙边,端坐在病床上发呆,高雅感到有些蹊跷地问道:“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干嘛呢?”
杨龙菲眼珠一转,故作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憨着脸问道:“同志啊,我有事儿找你们院长,能帮我把你们院长叫过来么?”
高雅愣了几秒钟后反问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儿么?”
“有事儿啊,当然有事儿啊,我得问问她,她医院的护士不尊重伤员,对伤员发脾气不说还夹枪带棒地挤兑人,对于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杨龙菲面无表情地说道。
高雅冷冷地回应:“你是在说我么?”
“这种事儿就没必要明说了吧?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这样,还是请你把你们院长叫来,我单独跟他谈,好吧?我和你们院长都是正团级职务,同样的话跟他说和跟你说完全是两个效果,麻烦你帮我把人叫来。”
高雅不耐烦地嚷了一句:“找什么呀?我就是院长,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明说。如果得到的结果不让你满意,你也可以写封告状信送到师部,请师部首长代为解决。”
杨龙菲一脸坏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不过咱是讲道理的人,不喜欢小广播。既然你就是院长,那这事儿就好办啦。唉,院长同志,您贵姓啊?”
“我姓高。”
杨龙菲夸张地点了点头:“哦,那您全名呢?”
高雅的嗓子眼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她干搓着被冻皴的手背,微张着的嘴唇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高雅……”
杨龙菲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心怀叵测地看着高雅,伸出了所谓友好的右手:“认识一下,我叫杨龙菲,385旅独立团团长,听说您也是北平人,那咱们可算是老乡啦。来,高院长,为了咱们的革命友谊,握个手吧……”
高雅猛地把杨龙菲的右手打到一边,气愤地质问道:“杨龙菲,你装什么大尾巴鹰?你成心气我是吧?把你手拿开,谁跟你有革命友谊你找谁去!”话音刚落,眼泪便一滴一滴地下来了。
“哟,这是咋啦?咋还掉起眼泪来啦?行啦,行啦,我这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吗?别生气啦,你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抹眼泪?成,我错啦,我闭嘴,我不说啦。大小姐,我说咱不哭了成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装傻充愣拿你开涮,我错啦!我写检查成么……”杨龙菲一阵低声下气。
高雅三下两下把泪痕擦干后,仍带有些啜泣的口气低声咆哮道:“我警告你杨龙菲,你现在是伤员,伤员的任务就是无条件配合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和安排,到点儿换药、按时吃饭是医院的规定,规矩是咱们师邓政委亲自制定的。你如果有什么异议,可以到师部或政治部去反映,不要在这儿充什么首长,我才不吃你这套!”
杨龙菲赶忙应承着:“对对对,院长同志批评的对,我检讨,我做深刻检讨。你要实在气不过,拗不过这个弯儿来的话,你就打我几下,打哪儿都行,我认啦。但有一点,下手别太重,别把咱这脸给花了,咱老杨这终身大事可还没着落呢!”话音未落,他便抓起高雅那双白皙柔软的左右手,装成一副愿打愿挨的模样在自己脸边挥舞比划着。
高雅挣脱了好久才将杨龙菲那双大手挣开,破涕为笑道:“去你的,滚刀肉……”
杨龙菲也乐了:“咋样,满意了吧?我就说嘛,你这黄毛丫头的心情就跟那波浪似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这么说吧,你属于典型的那种眼泪不值钱的,是个人就能把你给逗哭,换个人给你块糖吃,你转脸就笑啦。是属耗子的,撂爪就忘!”
“你会不会说话?照你的意思,把人女同志气哭非但不是你的错,还应该给你表功是吧?我告诉你,我今天是赶路回来累了,懒得搭理你。该休息休息,该干嘛干嘛,别招我烦!”高雅有些不耐烦地回怼了一句道。
“你看,你看,又不识逗了吧?算啦,不说这个啦?唔,差点儿忘了问啦?你啥时候参加的八路军?你别说还真挺巧的,咱俩居然被分到了一个师里。唉,家里那边怎么样啦?你一个人跑出来,家里人都知道么?快给我讲讲!”
高雅理也不理他,转身就走到摆放在墙角的橱柜前,从里面抱出了一床被褥,随即便迈起步子朝大门方向走去……
杨龙菲赶忙问道:“哪儿去呀……”
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冷冷地回应,堪比屋外正下着的大雪,字字皆透着阵阵寒意:“隔壁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