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号下午,改造工程完工后,陆言出了家门,负着手往山上走去。
行走在这山林里,风吹摇曳疏影,丛生的杂草深处虫子长鸣,偶尔会有一个山老鼠出溜一下从鞋尖跑过,把陆言惊了一跳,但是也没有生出将这小东西绳之以法的心思。林间树枝和树杈上,还有几只瘦小的黑影跳过,陆言眯着眼睛仔细看,确实灰色毛茸茸的松鼠。
陆言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来,闭上眼睛,轻嗅着林间夹杂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心跳在慢慢减缓,思想在放空着,陆言突然有一种把握到这世界脉搏的感觉,在这山水灵秀的家乡山林里,空气中好似有着浓郁的能量悬停着,又似乎依着某一种美的运动轨迹在移动,心里面突然多出了好多小精灵一样的造物,在思维里面欢呼雀跃着。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一千六百年前的那位田园文人,五柳居士,便是以如此之心境,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样默念、心想着,心思也飘然悠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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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言,怎么一个人坐着养神呢?”耳边传来一个人声,陆言睁开眼睛,原来是李志隆。只见他穿这一套破旧的劳作服,脚蹬解放鞋,背上有一个竹背兜,手上还提着一把镰刀、一把小锄头,在旁边还有一条大黄狗,蔫不啦叽地趴着。
前天酒席还多亏了李志隆帮忙招呼,而且他还是陆言兄长的好友,陆言了起来打招呼道:“志隆哥,下午好啊。你到山上干嘛去?”
李志隆扬了扬手上的锄头:“去挖冬笋啊。前头那片竹林子,给***黄路由霸占了,往滑石坡那边走,有片野生的楠竹林,我前阵子去看过,笋子长势好得很。我们这里的笋子清香、又白得跟玉石一样,弄点去县城上换钱,好销得很……”
螺司崖这一带的冬笋确实出名,肉质丰嫩,鲜脆爽口,而且还含有丰富的氨基酸、维生素,确实是市场里的销售冠军。不过滑石坡离村子足有十来里地,山路夹涧,十分不好走,这会儿都下午四点了,陆言有些担心地说:“怎么这会才去,晚上赶不回来哦?”
“镇上要开路修坪子,我也是刚刚下工回来。这点小路怕个甚,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回来!莫说是这,就是那青山界的黑竹沟,我还不是活着爬回来了?”
李志隆骄傲地说起往事:“上回中央来的考察队进青山界,县里面本来是指名要我去做向导的呢,可惜那个林业局的汪副局长太牛皮,说话高高在上的,老子脾气火了,才没去……”
想到这件事情,他忍不住摸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幸亏没去,要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了――那支考察队进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你还真的去过黑竹沟啊,那里是什么样子的?”陆言奇怪地问。而李志隆看了一下天色,挥挥手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去采笋,回来跟你摆龙门子,家里还有点腊肉,请你这大老板去我家喝酒,你来不?”
他说得期期艾艾,颇为不好意思,但是眼神里又期冀着陆言肯定的回答。
陆言露出嘴馋地模样:“冬笋闷腊肉,了不得的美味呐!我家今年事情太多,就没有闲暇时间做腊肉,搞得我馋死了。嗯,你回来不要去王老头那里沽米酒了,前两天办酒席还留了点白酒,到时候我提过来……你快去快回!”
“好嘞,好嘞,我自去,两个小时保证打转……”李志隆大声笑着,呼唤他那条土狗:“李老三……我们走!”说完大步朝山林的那头跑去。
陆言听到这狗的名字,不由莞尔。李志隆他爹生了两个孩子,李志隆还有一个嫁到县城的姐姐,后来养了这条狗,灵性得很,着实喜爱,便取名唤作李老三。这个典故母亲以前打电话的时候聊起过,没成想还真有其事。
他知道李志隆为什么要请他吃饭,无外乎穷则思变,想求自己帮忙找条出路。陆言并不介意这种随手之劳,但凡是想用自己双手去拼搏明天的人,如果他希望的机会是陆言能够给与的,他自然不会吝啬。
然而期冀过高、想要不劳而获的人,陆言却并不想、也无能力去理会。
好在李志隆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屏东、屏西胡混日子,却一直是出卖着自己的力气,不曾做过别的不良勾当,算得上第一种人。
看到李志隆陆言便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也是心里总是期望过着有尊严的活法,却跳不出自己的圈子,成为血汗工厂里廉价劳动力的一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工作到退休――倘若退休真的调节至六十五岁,或许陆言就要工作至老死――这便是小人物的无奈和悲哀。
今日并无太阳,天气阴沉沉欲下雨来,陆言有些担心地看了一下李志隆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已经淡墨在青山绿林深处去。他收拾起心情,走下山去。来到山坳峰头,陆言看到了上螺寨、黄家坳、下螺寨,除了隐在果林那头的五大队和山窝那头的四大队,螺司村在他的眼里一览无余。
印入眼帘的是在土路两旁灰扑扑的旧建筑,这里有些是和陆言新屋一般的一楼砖石二楼木架的房子,水泥灰腻子的外墙刷着各种计划生育的口号,更多的是吊脚楼式的全木头房子,错落地分布在路边、坡上和土坳顶。
这种房子一般都是一楼养猪、养牛,二楼三楼住人,很多茅草棚子在房子旁边,那里是农村的厕所,每次路过都能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臭味。
在农村,连粪便都是一种不可浪费的资源。
所有的房子和建筑,外面都是一层黑褐色的颜色,有的还附上了灰蒙蒙的尘土。
远远望去,让人生不出美丽人间的虚假想法来。
陆言回来这几天,熟面孔的年轻人并没有碰见几个。他知道这个村子里,大部分的年轻人中学都没有上完,就会出去打工赚钱了,留下一群十五岁以下的留守儿童,也没人管教;而在家里伺候田里泥疙瘩的,大部分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
人离乡贱。
然而日日劳累,换不来每日肉食,烈日当空,换不得华屋一间。辛勤的工作,换不来有尊严的活法,没有年轻人愿意再承受父辈的苦痛,无数吸血虫附体,不如离去。
不如离去。
陆言心里沉甸甸地,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些乡亲们做点什么,至少不要让他们的后代,也蒙昧无知地生活在这世间,过这如此贫穷而落魄的一生。
他拿起手机,再次打了一个电话给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