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肩擦踵了。
“更何况,现在堵得水泄不通,没翅膀怎能飞过去呀?”雪村越想越绝望了。
他怎么能想得到,其实,“贵船神社”此刻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五山送火开始了。
这京都的五山送火,又称“五山大文字烧”,是将盂兰盆节期间接回家的亡灵,再送回阴间的一项传统活动。每年八月十六日晚八时整,京都人在周边的五座山头上,用燃烧的木材摆出大大的汉字及图案,每个字足有百米,巨大的篝火要持续燃烧一晚上。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今晚的女人,最有权力发发牢骚。盂兰盆节可不仅仅是敲两下神龛前的铜铃就算把祖先的魂灵接回家这么简单,这节日拖拖拉拉将近半个月,谁家的女人不累个半死。
倏然间,整个京都城变得鸦雀无声。鸭川里的白鱼逆流而上,哗啦啦地冲击着水面。
“哇!”伴随着一阵惊呼,京都城所有的人头,如同无数颗鸭头,在一瞬间都整齐划一地扭向了东方。年年如此,东山如意岳的大火率先烧了起来,那是一个巨大汉字——“大”。
“大!”雪村的身边,是一家祖孙三代,孙女骑在爸爸脖子上尖声叫喊,妈妈帮忙托着孩子,爷爷奶奶则站在一旁专心看火。
没过半分钟,阵阵惊呼再此掀起,那是松崎西山和东山同时燃起了两个汉字:“妙法”。
“爸爸,妙法是什么意思呢?”小姑娘问道。她一双小手高兴的在爸爸的头上拍拍打打。
“你爸爸又不懂汉字,”文静的妈妈抬手理了理爸爸的被弄乱的头发,“可以问爷爷呀。”
爷爷似乎就等着表现一下呢,立刻脱口而出:“‘妙法’这两个汉字呀,说的是妙法莲华经,指的是一乘法、不二法。”
“哪有你说的这么深奥,孩子能听懂吗?”奶奶嗔怪道。
“让爷爷说嘛。孩子长知识,我们也受益匪浅呢。”年轻的妈妈莞尔笑道。
“通俗来说,就是妙不可言、不可思议也。”爷爷正了正金丝边的眼镜架,颇有些得意地冲着奶奶一乐。
这普通的一家人,看得雪村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大!又是一个大”小姑娘舞着两只小手,随着鼎沸的人声大声尖叫道。大北山之巅,今晚的第二个“大”字熊熊燃烧起来。
“咦?”雪村有些诧异。所有在场的京都人都立刻意识到,今年的点火顺序好像不对头儿。
“开。”新烧起来的文字总是被小女孩儿第一个发现。曼陀罗山烧起来了。“这个字我也认识,是开门的开字。”小姑娘洋洋自得道。
“呵呵呵,梅子,这个不是汉字呀,这是鸟居,是卡通图画。”爷爷纠正道。大家都乐了起来。
“明明就是开,就是开。”小姑娘嘴巴撅得老长,能挂个酱油瓶。
“开?”爷爷自言自语道。“开…….”老人家似乎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烧两个‘大’字呢?”雪村也在思忖。
今年不知是何故,西贺茂船山上的船形被放在最后一个出场,打乱了往年点火的顺序。也许哪里出了纰漏?不过也无伤大雅。
随着船形的最后出现,五座山峰的篝火被全部点燃,一年一度的盂兰盆节就要落幕了。大火越烧越旺,而人们的情绪却迅速低落了下来。性急的人已开始离场,大多数人则默默站立着,隔岸观火。
“大”—“妙法”—“船形”—“大”—“鸟居”
这是五山送火传统的点火程序,也是京都人习惯的念法。这个习俗,就像蓑衣鹤年年准时回到小笠原群岛,没有哪种解释能令人信服。京都人每年在同一时间,全城总动员,大费周章地搞这么个繁缛的仪式,其缘起却无人知晓,也没人去刨根问底,真可算是民俗史上的一朵奇葩了吧?这仪式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与大和民族的宗教仪轨完全不符,与所谓侘寂、物哀更不沾边儿。玄到是有点玄,要是烧起山火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开大船妙法大。”小女孩把小手举得高高的,从左向右一字一句大声地念到。
妈妈拍拍女孩的屁股,细声言道:“爷爷不是说了那不念开吗?”
“他爸,想什么呢?咱们赶紧走吧,要赶不上洛巴了。”奶奶捅了捅背对着大家、一直盯着河水发愣的爷爷说。
雪村走近两步,对爷爷说道:“会不会咱们京都人真的一直搞错了,曼陀罗山顶上烧的不是鸟居?”
爷爷转过身来。只见他满面红光,像喝了烧酒。老人异常兴奋地对雪村说:“太奇怪了,好像一下子全解开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的雾水。
“我一直就有个疑问解不开,”老爷子继续说道,“为什么日本神道教的鸟居图案会出现在佛教的曼陀罗山上,而且嵯峨岚山方圆一带是人所共知的佛教圣地?这完全不合情理,也完全不符合神道教仪轨吧?”
老爷子抚拍着女孩的后背,对雪村说道:“樱子是对的,那就是个‘开’字。咱们后人以讹传讹、画蛇添足地在开字里面加了个点代表神额,反而显得不伦不类了。”老爷子越说越激动。“其实,大多数鸟居是没有神额的。”
“好了好了,他爸,开就开吧,咱们也开始回家吧。”奶奶说道。
“你懂什么?”爷爷脸一沉,一家人再不敢多言。
“开大船妙法大,”爷爷的好情绪说回来就回来了,“咱们樱子解开了五山送火的千古之谜。”
“什么意思呢?”儿子、儿媳不解地问道,而解开千古之谜的功臣,此时早已在爸爸的肩膀上呼呼大睡了。
“开大船妙法大。”雪村低头思忖。窗户纸就要捅破了,屋里面藏着什么呢?
“日本人行文自古就是从左向右,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有照搬照抄中国人。”老爷子有点讨好地专门对奶奶说,但似乎是对牛弹琴。奶奶的注意力全给了耷拉着小脑袋的孙女。
爷爷把目光转回来。“刚才说了,妙法二字来自妙法莲华经,说的是一乘法、不二法之妙,妙不可言,不可思议。莲花花果同时,此妙其一;深藏不露,此妙其二;出淤泥而不染,此妙其三也。”老人家气息十足。
“开大船妙不可言、不可思议大?”儿媳一脸的疑惑,念念叨叨。
“最后一个‘大’字与‘太’字通假,这里读太。”
“还是不知何意。”儿子的声音有些抖。
“再把太与妙法倒装呀!”老爷子有些不耐烦了。
“开大船太不可思议了?”挡在雪村眼前那层薄薄的阴翳似乎马上就要被撕开了,就欠医生手中的那把小小的激光手术刀再给来一下子。
“开大船太妙不可言了?”儿子兴奋地大声道。
“大船?太好了,咱家又去夏威夷喽!”小女孩眼都没睁开,拍着小巴掌嚷嚷起来。
“差不多了!”老爷子难得鼓励儿子。
“开大船太妙不可言了?”奶奶也掺和进来。
“开大船太不可思议了?”儿媳还是一脸蒙圈,“什么意思呢?”
雪村眼睛一亮。老人对雪村点点头。
雪村兴奋的眼神逐个扫视了一遍这幸福的京都一家人。“那我就冒昧地代大家把爷爷的答案说出来吧。”雪村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说道:
“开大船来日本太妙不可言了!”雪村感到嗓子有点堵,他未做片刻的停顿,一口气接着说道:
“开大船来日本太不可思议了!”
一对情侣从旁路过,男子对女子低语道:“知道吗?我们关西人都笃信,是‘佩里黑船的一声炮响,给日本送来了牛肉。’。”女子嘻嘻一笑,狠狠地给了那男子的肩膀一粉拳,“尽胡说!”。
老爷子眼镜片上闪出一道光芒。他把小孙女搂进了自己的怀里。“是啊,”爷爷肃然道,“的确,开大船来日本这件事儿太不可思议了。”
樱子拍起了小手:“太妙不可言了。”大人们都笑了。
爷爷没笑。“这玩笑开大了!”爷爷嘟哝道。
儿媳问奶奶:“开大船来日本?说的是黑船来航吗?”
“说什么呢?”爷爷白了一眼那对情侣的背影。“佩里來航有什么可值得日本人骄傲的?咱们开始五山送火的时候,佩里的老祖宗还在东非大裂谷的合欢树上撒欢呢。”
小姑娘醒了。“爷爷,大轮船是谁开的呀?”
“是一个叫徐福的中国人。”爷爷和蔼地对小姑娘说道。
小姑娘的嘴巴扒在爷爷的耳朵边大声问道:“后来呢?”
爷爷耳朵被震的皱了皱眉,妈妈赶紧从爷爷怀里接过小姑娘,顺嘴说道:
“徐福是个谜啊。”
“只要是日本人敢于面对,徐福之谜不难解开。”爷爷对雪村说道。“开始,开始,‘开’即是‘始’啊”老爷子自言自语道。
雪村想起起秦长老说:“整个京都到处是秦始皇的隐喻。”
堤防上的人群渐渐散去,鸭川两岸立即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莺歌燕舞之中。其它山上的篝火都渐次熄灭了,唯有船形还在熊熊燃烧。
哪里传来了美空云雀的浪花曲:“不觉抬望眼,大文字火送无常,映在君眼帘。”
雪村与京都一家人依依惜别。
“受教,受教。”雪村向一家人鞠躬行礼。“见笑,见笑。”老爷子拍了拍雪村的肩膀,“年轻人,前程不可限量啊,但愿后会有期啊。”
因为要去乘坐丸乌线,这一家几口就沿着四条通桥向对岸人声鼎沸的河源町逛过去。
“哎,”儿媳对丈夫说,“明天咱们去贵船神社给樱子求一卦,眼看要开学了。”
奶奶拍手道:“都去,都去。贵船神社的水占卜灵得很呢”
雪村正目送着一家人的背影,听到奶奶的话,他突然一个激灵炸过,浑身像过了电。他三步两步冲下大桥的人行阶梯,拐弯处被车撞毁的石栏杆依然像摔断的胳膊般挂在那里。雪村跑到河边蹲下来,这里的河岸向内凹陷,水面非常平静。他拿出那张空白的纸条,展平后缓缓平放入水中,水印从纸的四边洇向中央,整张白纸在水中一飘一荡,慢慢地沉入水中。雪村的身体完全趴在河岸的砂石地上,屁股撅上了天,脑袋朝下紧贴着水面,他的这幅怪叔叔的模样,把几个一路说说笑笑走在河岸路上的女孩子吓得够呛,以为撞见了变态,连忙远远躲开,绕道而行。
借着灯火,只见那空白的纸面上,慢慢地显出了两行字迹。细细的水波下,这些字迹越来越清晰可辩了。
“目不瞪口不呆之金比罗船船。”
雪村站起身。船形也完全熄灭,西贺茂船山重归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