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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钱昭第一次见到余清苒,是在临出发前去护送杨盈入安的那一日。
素未谋面的女医官低着头立于皇后面前,虽然面上是副低眉顺眼极了的乖巧模样,仔细看时却依旧不难发觉,她垂落在身侧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她会是谁的人,又究竟在害怕什么?
皇后特地要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女官加入使团,到底是真如官话所言一般担忧公主的安危,还是又抱了其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阻止他替阿明复仇,让那昏君替蒙冤而死的天道兄弟们偿命。
而她若不危及使团,做个一同护佑殿下的同僚倒也无可厚非;可若是背后有什么人指使、另存了什么目的的话,六道堂也绝不会任由她胡作非为。
【贰】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传言中“清冷疏离”“不善言辞”的余女官,实则却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模样。
初见时她虽看上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却在明女史转身的刹那,极快地对着后者的背影翻了个偌大的白眼;
而在被当面挑衅时,她也并未像钱昭以为的那般忍气吞声,甚至明知对方官阶高于自己,却还是一通伶牙俐齿地将人训了出去。
——可这样的余清苒,却好似唯独会在他面前,不自觉地露出几分逃避与惶恐的神色。
被他一句“你可以继续‘您’”说得一愣,随即便尴尬到手足无措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的她。
因着殿下提出要自己替她诊脉,几乎将“殿下快说别让我走”几个大字直接写在了脸上的她。
以及,压根看不出老宁只不过是在唬人,一通投诚般的“坦诚相告”把什么都告诉了他们的她。
儿时便因着双亲的离去而早早看遍了人间百态,而后为官时更是不少与朝中权贵、皇亲国戚有所交集,他当然知晓那些话句句皆是出自真心,也知晓她的确并非任何人的爪牙,亦是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半分恶意。
甚至……相较于那些逢人话只说三分、行事处处留后手的老狐狸们,这份少见的鲜活与真实,竟教他忍不住地,想要再多逗弄几次。
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脑中竟闪过了那张欲言又止、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憋屈的脸,他微微怔愣片刻,随即若无其事般放下了上扬了些许的嘴角。
或许……一路上能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同僚共事,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叁】
再次近距离接触到她,便是在所有人大意失荆州,不幸中了殿下的迷药后。
清瘦的女官软软地瘫在后院的石桌旁,无力垂下的右手搭落一旁,在月色下泛着一层淡淡的莹白。
是要如同先前那样将她泼醒,还是……?
可不会武功甚至没有内力,看上去还那般弱不禁风的女子,若是更深露重时又沾了冷水,会不会染了风寒?
……不过是出于对现状的考虑,才会选择了更为温和的方式罢了。
将昏迷不醒的她小心地安置在榻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是不想要浪费替她调理身子的药材,不想要枉费殿下对她的一片关怀之意,不想要亏待同为大梧子民、又一同陪同殿下的同僚罢了。
——可又为什么会在她露出那样恍惚又低落的神情,发觉她还在强打精神朝自己道谢时,不自觉地软了心肠,甚至还将一直带在身上的蜜饯给了她?
他是否……已渐渐将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了她的身上?
【肆】
这个问题不过困扰了他一夜,很快便在隔日得到了答案。
耳旁宁远舟字字句句的掷地有声依旧触痛着心底最深处,眼前仿佛又闪过英勇殉国的天道兄弟们熟悉的音容笑貌。
紧紧握成拳垂落身侧的双手不住颤抖,眼眶渐渐泛起温热与潮湿。
“他们只是为了让两国百姓不再身陷战火,为了替那些战死沙场却被泼上叛徒脏水的天道兄弟们洗清冤屈而已——你们说是不是?!”
“是!”
随着情不自禁出口的回答,熟悉的布包忽而间映入眼帘。
正是昨夜他鬼迷心窍般自袖中拿出,放在了她枕边的那个。
她说——
“……蜜饯,甜的。”
“……多谢。”
似有一颗极其微不足道的石子落入心间幽潭,泛起一层又一层久久不肯散去的涟漪。
乱了百般波澜不惊,也乱了千种云淡风轻。
他想……他大抵明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嗳老钱,你干嘛去?”
“配药。”
【伍】
而后的日子里,他似乎越发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他还是会偶尔逗弄她,故意顶着她眼巴巴的目光端走整盘的糖霜饼,再在不出意外看到她懊恼却又不便直言地垮下笑脸时,不自觉地轻轻弯起一点唇角。
也会时不时不自觉地看向她在的地方,因着她在周建面前精湛到以假乱真的演技忍俊不禁,又在她惯例“吹捧”自己时,下意识接住她自马车里丢出来的橘子。
而在被六道堂的兄弟们暧昧地问及“最近怎么与余女官如此亲近”时,一瞬间闪过脑中的,竟也是自己在目睹一众道众裸着上身被她看到时,胸中顿然闪过的无名醋意。
甚至于……在无意中看到她孤身一人偷偷溜了出去时,竟也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听她一字一句将那所谓的“梦境”娓娓道来。
看她脸上露出就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黯然与苦涩、神往与怀念。
没有尊卑有序,没有君臣有别,多数人甚至未曾亲历过战火绵延,便能在一片和乐安详中,平静却安宁地走完这一生。
那样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地界,究竟是梦,还是……
手掌间似乎还残存着她身上的温度,他低头出神地望着坡下潺潺流动河水,心间似乎也被星辉染得温柔了几分。
“的确是个很美的梦。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觉得,那里一定是个很美好的世界。”
——所以你也相信,有那样一个世界真实存在,对不对?
——嗯,相信。
【陆】
确切地说,倒也并不是未曾猜到她的来路。
尽管那夜的一切听上去荒谬又不可思议,但当她身边凭空出现了各式各样从未见过的物件时,心中的猜测便又落实了几分。
而再联想至她对所有人莫名的畏惧,替元禄诊治时那等闻所未闻的奇妙手法,原先的将信就疑也终究彻底落定。
可……似乎却也从未惧怕或是疏离过,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魂灵。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地守在她的身侧,习惯了能在种种意外枝节横生时,默契地配合她一道摆脱困境。
共同替江城无辜的流民诊治,安抚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孩童,更是在许城一行中假意以未婚夫妻之名,堵回了申屠赤一番无理又狂妄的要求。
就算她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着谁也无法知晓全貌的来历,那又如何呢?
总归他知晓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易,也瞧得出她究竟是何等的心意。
就像他亦早在接过那袋蜜饯时,便同样早已不知不觉间动了情。
【柒】
倘若这趟能够活着回到梧都,是否要向她表明自个儿的心意?
可倘若弑君之事牵连甚广,又是否会将本就生活不易的她卷入一场新的无妄之灾?
却没等到他于摇摆不定中做出最后的抉择,便又骤然间生出了新的变故——
猜到了她其实并非原来的余清苒,也猜到了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隐藏着的那个秘密,却唯独不曾猜到,她竟一早便知晓了任如意的真实身份。
昏迷不醒的女子安静地躺在床上,唇角是还未来得及擦拭的、早已干涸的刺目血迹。
宁远舟与杜大人的循循善诱、她字字镇静句句锥心的质问犹在耳边。
他是否……真的做错了?
将国与国之间的恩恩怨怨尽数推予一个人承担后果,不顾往日情分、不听半分辩解便下了死手,甚至因着自以为十拿九稳的最后一击,重伤了她。
几日浑浑噩噩间,千般思绪纠结心头。
虽然也不是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偏执,但根植在血肉中的家仇国恨沉甸甸坠于心上,便也到底做不到鼓起勇气,去坦诚、去直言,和去愧歉。
或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看清内心,也需要重新审视过去的种种经历里,自己是否执拗地走入了另一条绝路。
【捌】
却没想到她竟会将自己的真实经历坦诚相待,亦未曾料到任如意会愿意重回使团。
任如意因着宁远舟与她的态度选择了将过往种种一笔勾销,那几日的纠葛也随着她的主动和解而烟消云散,甚至化作了彼此间更为亲密的基石。
或者说,甚至算不得是“和解”。
只消她一句熟悉的“钱大哥”,只要她主动开口主动靠近,他便再无法露出半分哪怕是刻意为之的疏离。
过往种种随着愈发频繁的接触而越来越令人记忆深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身不由己却又心甘情愿地,一点点沉沦进去。
而那夜她一身醉意安然入睡时,那个情不自禁落在她额间的吻,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他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既不负了他们之间的种种,又能护她远离纷扰与危机?
若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官,同他也不过只是同侪的关系,那便无论是谁都不会因着他大逆不道之举而株连于她,甚至会因着此次她护佑之功而予以封赏;
但若真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若被旁人得知了她与他的关系,那么无论复仇之举是成还是败,弑君毕竟是诛九族的大罪,定然是免不了将她牵涉其中。
更何况,就如同她所顾虑的那样,他也同样担忧畏惧着有朝一日会突然经历别离,却也好似又盼着她能够早日回到真正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去。
天边明月渐渐西沉,有曦光自云层中影影绰绰地现身,照亮了不大的院落。
门前的孤寂身影依旧长身玉立地守在屋外,彻夜未眠。
【玖】
终究是一场场始料未及的意外打破了所有的踌躇不决。
没人料到那看似怯懦的婢女竟会突然间对她动手,也没人料到郑青云带来的所谓“丹阳王麾下暗卫”,实则极有可能并非出自杨行健的手笔。
而这距梧都千里之外的地界,竟盘踞着杨行衍如此多的势力。
临行前的密谈历历在目,他将杨行衍饱含深意的每个字每句话拆碎了揉烂了细细去品,才猛然间惊觉那些话背后所隐藏的深意。
如今想来,自己怕不是被那人当做了借刀杀人的一枚棋子,只等着榨干了所有的利用价值后,便会被人弃之敝履般舍去。
……可她呢?
她又做错了什么?
不过一句玩笑般的“不会是英王吧”,便要被他手下的人暗中刺杀,甚至于险些成了他们要除去的第一个目标?
先是被那婢女在肩头捅了一刀,后又为了在郑青云面前演戏摔得险些伤口崩裂,更是险些被那奸佞小人所杀,又平白添了一身的狼狈。
于是,终究是在下意识揽住她腰身的刹那、在不自觉替她买下了那件石榴红裙衫的刹那,在无数个往后余生皆难忘怀的瞬间,于心底深处一次次默默立下了牢不可破的誓言。
无论能否自安都全身而退,无论他最后能否有机会表明心意、能否有荣幸娶她为妻。
力所能及之处,他必要倾尽所有,去护得她的周全与安宁。
【拾】
随后的经历,若是要寻得一个词来概括的话,便是“如梦似幻”。
天道兄弟的尸骨终究有了下落,活着的、死去的,都终于能够重返故乡故土,再见熟悉的大梧风景。
……不。
严格意义上说,其实并不包括柴明。
掌心是笑意盈盈的心上人指尖的温暖,耳畔是弟弟因雀跃而不断说个不停的声音,他有些恍惚地感受着心头惊涛骇浪般的欢喜,几乎以为自己所经历的不过一场黄粱美梦。
从未想过竟能有机会与阿明兄弟相认,也从未想过竟真的能将心爱的女子拥入怀中,听她勇敢地发出“我们带他一起回家”的邀请。
彼时虽是一时的情难自禁,但倘若真正扪心自问,他依旧不会因着那日的选择而后悔半分。
“哥。”柴明的声音让他猛然间回过了神,“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嫂子?”
嫂子……么?
本就不算差的心情随着这句话而又一次愈发愉悦起来,他的眼神落在又羞又窘的姑娘红透了的脸庞上,唇角的弧度不自觉越来越大——
“等以后……正式成亲以后,再叫也不迟。”
他想要平平安安地带着她与阿明一同回到梧都去,想要能够名正言顺唤她一声“娘子”,也想要能在一切了结后,依旧能与弟兄们一同谈笑风生、与她一道看过锦绣山河。
或许……他真的,快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吧?
【拾壹】
后来的他依旧能时不时回忆起那年共同出使安国时,在安都发生过的一切。
是他刻意借着教授武艺逗弄她时,那张看起来气鼓鼓却让他愈发心生欢喜的脸,与她猝不及防轻咬了他唇瓣的狡黠。
是烟花绚烂绽放的一片光怪陆离下,一身红裙的她在他情难自禁缓缓靠近时,一瞬间染上霞色的脸颊与耳尖。
是夜雨朦胧的空巷里,她趴在他背上坏心眼地说着那些“土味情话”时,垂落在他耳边的几缕散发着香气的发丝。
是为了陪同他一同去查探永安塔的情况时,做了一身已婚女子精致打扮的她自屋里缓缓走出时,那一瞬间的惊艳。
是那夜他允诺将会以余生等她归来时,她忽然间踮脚吻上自己时的情动,与唇齿间弥留的芝麻与糯米混杂的甜香。
为不拖累他们而努力学习自保之术,假借夫妻之名同他一起前去探看永安塔,每日按时按点提醒着伤势还未彻底痊愈的阿明服药,与代清浅翻遍了谭娴留下的医书、只为寻求元禄的心疾治愈之法……
太多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礼王殿下贴身医官”原本的职责所在,可却又皆是出于一片良善与勇毅,教他心疼的同时,却又是止不住的欣慰与心动。
他想,所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大抵正是如此。
【拾贰】
因着提前与李同光商议好的对策,他随着兄弟们一同顺利地救出了被囚于东湖草舍的杨行远,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人耳目地护送着后者及时离开了安都。
而杨盈也由孙朗保护着,惊险万分地离开了无数朱衣卫盯梢下的四夷馆,与先前离开的使团其余人汇合在了一处。
几乎所有人都或轻或重地受了些伤,腰疾复发的杜大人更是彻底垮了下来,精心调养了多日也未有起色。
而她……则是被那些朱衣卫中的一人认了出来,泄愤般地留下了颈间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后来,更是因着身受重伤的杨行远暴怒间的狠狠一推而跌倒在地,掌心又一次擦出了刺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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