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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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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八年,曾本之没有到博物馆看过曾侯乙尊盘。

    如果不是曾本之亲口说这话,马跃之肯定要骂对方是鼻屎。

    昨天晚上曾本之打电话约马跃之今天上午到省博物馆看看,然后再去办公室说说话。上午九点差十分时,曾本之如约在省博物馆侧门见到马跃之。两个人往里走时,看到大门口排着长队,排在最前面的人竟然是万乙。万乙才来楚学院不久,对省博物馆不熟悉,省博物馆的人对他也不熟悉,只能像参观者那样排队进出。

    九点整,省博物馆正式开门,他俩直奔主题,径直进到空无一人的曾侯乙馆。其他参观者依次看过来,走得最快的也要半小时之后。

    到了曾侯乙馆,他俩又直奔曾侯乙尊盘。

    只看了一眼,马跃之就说:“你办公室的那张彩色照片与曾侯乙尊盘太像了!”

    马跃之话里有话,还有一层是说与曾本之家里的黑白照片不太像。

    曾本之像是没有听出来,他说:“本来就是嘛!”

    马跃之大概也是随口说说,站了一会儿,又另发感慨:“当初看曾侯乙尊盘没觉得特别,等到将天下的青铜重器看多了,回头再看这对宝贝,才觉它们实在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春秋时期各种东西都很简明,为什么要将曾侯乙尊盘做得如此繁缛!不怕你笑话,每次见到曾侯乙尊盘,我心里就会产生改行的想法。哪怕现在,不需要倒退五六十年,只要能够倒退二十年,我一定会拜你为师,改行研究青铜重器。”

    曾本之郁郁地说:“你这是折煞我!”

    马跃之想起什么,格外认真地问:“总听别人说,当初曾侯乙大墓出土的青铜重器摆在一起时,就有一股紫气升起来。后来查证,紫气是从这曾侯乙尊盘中冒出来的。你见过没有?是真的吗?”

    曾本之说:“还说老马识途,你怎么记忆力这么差,这么多年,你年年都要变着法问这个问题,你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没有这事?我一直在说确有其事,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马跃之说:“不是不相信,实在是不敢相信。江山社稷,在于重器,这能生出紫气的曾侯乙尊盘只怕是王者之器!”

    曾本之说:“紫气东来那是古人的讲究,现在空气污染如此严重,随便找家化工厂看,哪一家不是遍地冒紫气!”

    马跃之说:“此紫气非彼紫气也!”

    曾本之说:“说出来只怕你更不敢相信,我上一次看这尊盘还是八年之前!”

    马跃之瞪大眼睛说:“你没说错吧,八十天还差不多,鬼才相信你整整八年没有看这尊盘一眼!”

    曾本之说:“我说的是实话,从郝文章被判刑入狱后,万不得已必须来曾侯乙馆,我也会绕着这尊盘走!”

    马跃之说:“以往这些青铜重器都要送回楚学院进行年检,后来博物馆自己有研究所了,但曾侯乙尊盘还是年年送到楚学院,接受你的检查,难道你会看也不看?”

    曾本之说:“我不看。检查的事让郑雄动手。”

    马跃之说:“听你这么说,我有点相信了。”

    这时候,万乙走过来了。远远地他就盯着曾本之,待走到曾侯乙尊盘面前,才冲着曾本之和马跃之点点头。这以后,万乙便旁若无人地贴着防护玻璃看那曾侯乙尊盘。

    马跃之对万乙的奇怪感觉正是从此开始的。他有意无心地问:“曾侯乙尊盘果真是不可仿制吗?”

    曾本之同样将大部分注意力用在万乙身上,他随口说:“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世界之大,不定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位旷世奇才,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不是难题的难题化解了。”

    马跃之又问:“等到这道世界难题被破解了,曾老先生你就该彻底退出楚学舞台了。”

    曾本之说:“谁没有退隐的时候?怕就怕被人撵下这个舞台,更怕离开这个舞台后还要成为别人笑柄。”

    马跃之说:“你这脑子一半是泰斗级的,一半是小人级的。”

    见万乙拿出笔来,在小本子上写了一段文字,马跃之探头看了看,离得较远看不清楚,想再凑近些,又有些不好意思。这时,旁边响起女人与万乙打招呼的声音。一个挂着“志愿者”胸牌的女子满脸羞红地靠近了万乙。曾本之认出她是沙璐时,不由得吃了小小一惊。回过神来的万乙自然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问沙璐来省博物馆干什么。

    沙璐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拿到志愿者证。”

    听说沙璐瞒着万乙暗中学习文博知识,就是为了来省博物馆当一名志愿者,曾本之和马跃之都有些感动。

    “当交通警察的人一天到晚都不清楚自己忙成什么模样了,还有空化妆和读书,与这样的女人相爱一场肯定错不了。”

    马跃之代表曾本之说过这话之后,便拉着曾本之走开了。

    这一走,便走到楚学院。半路上,先是在省博物馆院内碰到文化厅关书记。关书记带几位杭州客人来博物馆参观,见到马跃之,非要他陪着去丝绸馆,给客人们讲讲楚地古丝绸。马跃之很少碰到对古丝绸感兴趣的人,便丢下曾本之,跟着关书记往回走。

    从侧门出去要经过停车场,曾本之正走着,迎面来了一辆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如果副驾驶座上的披着齐肩长发的男人不放下车窗冲着他笑一笑,并且叫了一声曾教授,越野车再豪华十倍也难引起曾本之的注意。自己既不是到处做广告的美女,又不是经常上电视的明星商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却要放下车窗打一个笑脸招呼,这让曾本之不得不稍稍留神看了一下。如此他才发现,这辆越野车的外型太像美国军队的装甲车,所挂的车牌是“京”字开头的。曾本之马上想到昨天在圆缘招待所听那瘦男人说过,华姐失踪后,有一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附近不怀好意地转了好久。

    曾本之略微停留了一下。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上的人显然是省博物馆的熟客,知道不用去正门那儿排队领票,只要交五元钱停车费,就可以通过地下车库的通道进到省博物馆院内。几分钟后,曾本之看到那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男人,从院子里面的那扇小门里钻出来,晃晃悠悠地朝着曾侯乙馆所在的博物馆主馆走去。

    或许是受到下意识的控制,曾本之竟然转身再次经过侧门,将自己混杂在一个从香港来的大型旅游团队中间进到位于主馆右侧的曾侯乙馆。不出所料,那个披肩长发男人,正在九鼎八簋展台前站着,那样子极为专注。完全比得上离开不远,仍在盯着曾侯乙尊盘细看的万乙。曾本之不再多看,从香港来的这些人身上的香水味浓得令人窒息。他从人缝中钻出来,快步走到主馆门外,一边做深呼吸,一边继续往侧门走。

    经过此番周折,曾本之还是比马跃之早两个小时回到楚学院。在这段时间里,他首先认定披肩长发男人肯定是青铜重器道上的,至于是红道、白道,还是黑道,将来会有机会弄清楚的。凭此预感,曾本之认定,正是这个人的出现才导致华姐匆匆离开。接下来他将署名郝嘉用甲骨文写的第二封信,还有华姐转送给他的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重新看过几遍。等到重新与马跃之见面时,已临近十二点了。

    与马跃之一起回到楚学院的还有万乙和沙璐。

    沙璐不管其他三人心情各异,只管高兴自己的高兴。作为志愿者,上午她竟然在省博物馆为两拨人做了义务讲解。那些人或许是出于客气都说沙璐的讲解超过了职业讲解员,职业讲解员只能照本宣科,做志愿者的可以结合自己的修养与爱好、直接或者间接的经历放开来讲,自然更容易吸引听讲解的人。

    沙璐一高兴就要请大家吃饭,依然是不管别人同意还是不同意,拿起电话就说要请各位吃一顿垃圾食品。时间不长,送餐的就到了门口,沙璐下去拿上来四份麦当劳套餐。马跃之一边吃一边说,自己实在不明白沙璐和万乙这一代人心里怎么想,这种垃圾食品有什么好吃的。说是不明白,他接着用自己的话作了回答,说人吃什么东西看上去是为了填饱肚子,实际上是在吃文化,而文化的改变无一不是从饮食习惯的改变开始的。沙璐则说,那也不一定,自己喜欢吃麦当劳只是因为它方便,如果不吃麦当劳,就不知道妈妈做的醋熘土豆丝,比那薯条好吃一百倍。

    他俩说话时,曾本之和万乙在一旁默默地吃着东西。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会悄悄地碰到一起,那种短暂甚至来不及碰着丁点火花,便各自闪开了。

    马跃之不是不知道,吃完麦当劳,沙璐起身告辞,见万乙还在那里发呆,便支使他送客人下楼。万乙出门后,等了一阵还没听见走廊里传来电梯的开门声。马跃之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明白万乙和沙璐一定先去了“楚乙越凫”室后,不禁哑然失笑。

    马跃之解嘲般笑了笑:“人老了,都忘了年轻人谈恋爱哪怕离开一百米也要吻别一下。你有没有发现,万乙和沙璐肯定相互爱上了。老曾!曾本之!曾本之大师!你老伴与人私奔了?还是人家非要让你家楚楚获诺贝尔和平奖?从早上见面直到现在,你就没有用心与人说句话。你这是怎么了,如果有别的事就别约今天见面嘛!”

    曾本之似是清醒过来:“要不饭后我们先睡一会儿,谁先醒就先叫谁!”

    见马跃之没有反对,曾本之便回到“楚弓楚得”室。考虑到研究人员都有熬夜的习惯,每间办公室里都隔了一间刚好放一张小床的休息室。曾本之刚上床躺下,就听见隔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喘息声。他心里一动,马上想到隔着一堵墙,就是万乙的“楚乙越凫”室。那声音只能是万乙与沙璐配合着弄出来的。

    曾本之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是自己与安静这辈子最后一次欢爱,歇下之后,安静突然问他,有没有发现曾小安与郑雄之间的不对劲的事。安静说,她一直怀疑这两个人是假扮夫妻,就像做过地下工作的男女共产党员那样,结婚几年,他们睡觉的夫妻房里静得像古庙,除了吵架,从未听过那种夫妻恩爱的声音。曾本之没说什么,安静随后又将自己说服了,她说,如果没有夫妻恩爱,未必小宝贝楚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楚学院大楼是一九八〇年代初期建成的,从启用之日开始,曾本之待在六楼的“楚弓楚得”室,那些人称一言九鼎的关于青铜重器的学问,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完成的。或许以前精力好时注意力能够高度集中听不见其他动静。如今精力大幅衰退,注意力无法高度集中了,反而容易受到外来事物的干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这一代学者人人都有些古板,不习惯在办公室抱着美人做学问。几十年来,这仅有的一次发现对曾本之的影响不过是一笑了之。

    几起几伏之后,隔壁那些激动人心的声音终于平息下来。

    时间不长就听见沙璐说:“你不起来送送我?”

    接下来果然是由万乙回答:“昨晚通宵失眠,我想补一会儿觉,下午才有精力帮曾老师他们做事。”

    沙璐又说:“我就怕你有心理负担,上午才请假来陪你的。是不是因为我是离过婚的,让你觉得吃亏了?”

    万乙说:“你说哪里的话,我还怕你像以往那样瞧不起人!我是在想曾侯乙尊盘的问题。那天你打电话说已经离婚时我就想好这次绝不放过你,等我将曾老师说的那些话想明白,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我就去你家求婚。昨天到今天,我们做了那么多爱,如果你怀孕了,到时候能奉子成婚更好!”

    沙璐说:“说你是万博士,你还真是万博士,都想得这么远了,那我也要想想我们的事。过几天我就拉上爸爸妈妈到你们这一带来看房,看中了就下单,免得赶不上你的求婚速度。以前他们总说东湖这边的风景好,却又嫌这边一个亲戚没有。现在好了,攀上你这个博士女婿,他们就没有理由不在东湖边上买房了。”

    万乙说:“不要给家里添麻烦!”

    沙璐说:“我这是罚他们的款,谁让他们当初逼着我嫁给那个鼻屎处长!”

    万乙笑了笑说:“你倒是好学习,昨天将楚学院骂人的话告诉你,今天就用上了。”

    沙璐说:“这是楚学院的暗语,不学不行呀!”

    曾本之差点笑出声来,强忍之际,墙那边的恋人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再听。终于,隔壁那门不轻不重地响了一下,这以后整个六楼才真正安静下来。

    前后只有二十分钟,曾本之就睡醒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还用了十分钟来做一个梦。在曾本之的梦里,沙璐与那个鼻屎处长前夫生了一个儿子,却被发现血型对不上,原来孩子的父亲是万乙,于是沙璐只好先离婚,重新嫁给万乙。大白天里能将梦做得如此有逻辑性,实在让那些天天夜里都要来一场的乱七八糟的美梦或者噩梦的人汗颜。

    曾本之出门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再去敲马跃之的门,见门上挂着的一块成语门牌,终于将先前被沙璐的话逗乐了,但没有释放的笑声笑了出来。马跃之开门时,他已笑成一团,还不停地用手拍打着门上的那块成语门牌。

    一九八〇年代初期这座大楼落成时,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也不知是谁最先提议,大家一致同意,所有办公室一律不编号码,而用带楚字的成语制成门牌挂在各自门上。六楼最南边只用做曾侯乙尊盘年检的房间为“楚璧隋珍”,紧接着是万乙现在使用的“楚乙越凫”,然后就是曾本之的“楚弓楚得”,再往北去的就是马跃之的“楚才晋用”。马跃之觉得曾本之的笑来得太奇怪了,这块门牌挂了三十年,对于这块门牌除了说怀才不遇总想跳槽从没有别的议论。真正让后来人痴笑的一向是六楼最北边会议室的门牌“楚馆秦楼”和二楼书记办公室的门牌“楚囚对泣”。

    曾本之将刚才做的梦说过后,马跃之更加不以为然,他觉得曾本之的心智出了问题:妻子怀孕分娩,孩子的父亲却不是妻子的丈夫,用“楚才晋用”来形容这种风月之事,实在是对从殷商周到春秋战国用千百年时间凝成的以成语为点睛之笔的高古文化的大不敬。

    当年分配门牌时,郝嘉、曾本之和马跃之,包括当时还在做研究的更老一些的前辈,将自己能想到和找到的关于“楚”的成语全写在黑板上,让大家自由挑选。曾本之和马跃之相对低调,便选了“楚弓楚得”和“楚才晋用”,为人一向高调的郝嘉则当仁不让地选了“楚璧隋珍”,其他像“楚云湘雨”、“楚歌四面”、“楚水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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