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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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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前两次来这里的情形完全一样,还不到探视时间,漆黑的铁门前面就有不少人在徘徊。曾本之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将那些人看了好几遍,说不清楚是何原因,他很想见到某个熟人,最好同是研究楚学的熟人。果然如此,他们来此的唯一目的就是看望郝文章。明知此事不可能发生,还要想入非非,这种只有少年时代才有的情怀,让曾本之心中平添了许多惆怅。

    街上的车很多,还有两辆运送桂花树苗的手扶拖拉机夹在车流中,正是靠着手扶拖拉机慢吞吞的掩护,曾本之才能够横穿车流,来到圆缘招待所门前。

    进门之前,看不出情况有变化。进门之后才发现,站在柜台后面的不是华姐,而是一个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曾本之站了一会儿,换了华姐早就上前来打招呼了,瘦男人却像没见到一样,只顾盯着手中的账本。

    曾本之只好主动上前问:“华姐在吗?”

    瘦男人的喉结动了几下,才反问:“你找她有什么事?”

    曾本之见情况不对,马上编了个理由:“前天我在这里住宿,将手机充电器丢在房间里,我打电话与华姐约了,她叫我今天来取!”

    瘦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账本:“华姐跑了,除了这个,什么也没留下。一只充电器要不了几个钱,重新买一只就是。”

    曾本之心里一惊,估计瘦男人是房东,便试探着问:“还是麻烦你替我找一下。我昨天打电话时,华姐正在准备交承包款,说是交完承包款就替我找。”

    瘦男人看了看曾本之说:“若是华姐找着了,肯定要作交代的。她都没有交代,我上哪里去找?虽然店是我的,这些年都被她承包了,什么事情都是她自己做主。”

    曾本之说:“我听她说过。她不是要陪在江北监狱里服刑的老公才承包这店吗,这么急着离开,是不是老公出狱了?”

    瘦男人说:“鬼晓得是怎么回事!生意做得好好的,她也一直表态,老公虽然被判了无期徒刑,但她不能给老公判个‘无妻徒刑’,所以,只要老公不出来,她就不离开,一天到晚在监狱门口守着。昨天晚上,突然收到她的短信,她人已经离开武汉,只带走收入的现金,其余添置的各种实物全部送给我,算是付给我的违约金。真是撞到鬼了,干得好好,老公也没有减刑出狱,就像有杀手追来一样,比刘翔跑得还快,一溜烟就看不到了。”

    曾本之说:“如果你觉得太蹊跷,就应当报警!”

    瘦男人说:“这还要你说,我报了三次警,警察才来。她平时用的东西,好一点的都不见了,连放在床头柜上她老公的照片都拿走了。按警察的猜测,她老公是青铜大盗,一定是有事情没摆平,仇家找上门来将她吓跑了。”

    曾本之说:“听说她老公在江北监狱待了十几年,若有仇家,还会等到现在?”

    瘦男人说:“你这个人,肯定只喝过自来水,不知道长江水是什么滋味!她老公是江北监狱的狱宝!”

    曾本之说:“华姐与我聊过,她老公在江北监狱青铜工艺品车间当技术员。”

    瘦男人说:“技术员算什么,最牛的是当鉴定师!你想想,天下的青铜器,哪一件不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有钱人花几百万、上千万买个古董镇宅传家,既害怕政府查处,又怕上当买了假货,不敢明里找文物专家鉴定,关在监狱里的青铜大盗就成了最佳选择。你再想想,华姐的老公有多难,遇上货真价实的自然没事,遇上伪器就麻烦了,实话实说吧,买家感谢他,卖家就恨上他了。反过来,将假的说成是真的,卖家当然高兴,万一哪天被买家察觉麻烦就大了!”

    曾本之心里在哆嗦,他不得不承认,瘦男人的话是可以运作的客观存在。作为青铜重器的顶级专家,他的心里有种滴血的感觉。

    瘦男人继续说:“实话跟你说,我怀疑华姐突然失踪,与一辆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有关。这么多年,这地方来过最高级的轿车也就是奔驰和宝马,可是昨天,我来拿华姐上交的承包款时,居然有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我这小店门口转了好几次。当时我还和华姐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给老公戴上绿帽子了。华姐很野地告诉我,她的那块宝地早就长满了绿青苔。”

    从圆缘招待所出来,曾本之下意识地走到江北监狱门口,他在探视的人群中站了一阵,终于还是离开此地,顺着大街漫无目的往前走。本想查找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来龙去脉,却不料又陷入华姐失踪的迷茫中。

    也不知走了多远,一辆红色轿车忽然在曾本之身边停了下来。

    曾本之以为车上坐着的人又是昨天碰上的那个沙海,还猜想,是不是沙海又从电视监控中发现自己了?

    怀疑之际,车门一开,走出来的竟然是万乙。

    “曾老师,您要去哪里,要我们捎您一程吗?”万乙又指着驾驶座上那位穿警察制服的女子说,“这是我高中同学沙璐,她叔叔昨天下午弄到一尊楚鼎,非要我过去看看。”

    沙璐赶紧跳下车,将用手机拍下来的楚鼎照片给曾本之看。现在的警察虽然没有了当年老子天下第一的蛮横,天下第二的骄横还在身上披着。明知曾本之是万乙的老师,沙璐态度上也没有明显变化,像是吃了亏那样,将手机递给万乙,再由万乙转给曾本之。

    曾本之自然不会伸手去接,他扫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华姐先前拿给他和马跃之看过的那尊可以乱真的青铜伪器。在照片上,青铜伪器背后,还有其他几件青铜器,看样子有真也有假。曾本之不由得在心里慨叹,青铜重器在暗地里疯狂流通,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露面就能快速出手,这种状况并不是华姐一类人的经营手段如何了得,而是有些人急切想将手里的赃钱洗白。

    上了红色轿车,曾本之先问万乙:“你看过那件青铜实物没有?”

    万乙看了沙璐一眼说:“看过了。但人家美女有话在先,无论真假,都要我说成是真的。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将年代往后说了两千年。”

    沙璐笑着解释:“我叔叔前几年玩麻将玩得太疯狂了,一家人想了许多办法,才让他迷上青铜器收藏,当然不能轻易挫伤他的积极性。”

    曾本之说:“玩青铜器比玩麻将更花钱。”

    沙璐说:“我爷爷说过,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麻将玩得再精彩也上不了品位,就算和了天下罕见的大和,最多只能从副监狱长变成正监狱长,如果连大和都和不了,只是不断地和屁和,就会变得与囚犯相差无几。玩古董大不一样,特别是青铜重器,既能让人长心智,更能让人长心气,那些王侯将相的励志故事会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以激励。”

    听沙璐用爷爷的话说她叔叔是副监狱长,曾本之在心里轻轻地啊了一声,听上去副监狱长与监狱管理局副局长的称谓明显不同,像曾本之这样的过来人都清楚,那只不过是不同年代的不同叫法,实质是一样的。曾本之差点脱口说出沙璐的叔叔是不是姓沙这样的蠢话。好在他在最后一刻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叔叔是不是叫沙海?”

    “是的!”沙璐开始直接问曾本之,“真像万乙说的那样,比青铜时代晚了两千年的楚鼎,还有没有收藏价值?”

    曾本之回答说:“一件东西有价值和没有价值,不能只看流通性,还要看这件东西对于某些人的意义。比如曾侯乙尊盘和编钟,一般的人都认为编钟的意义大,在学者专家眼里,尊盘的意义远在编钟之上。我估计,可能是某个有事相求的人以此物相送,希望得到某种通融与帮助。为了让你叔叔能够接受它,对方还会说这东西不值钱,只能给屋子里添点与平常人家不一样的气象。”

    沙璐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曾教授说得太神了,送楚鼎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

    曾本之说:“钟鸣鼎食往小里说,也是一种大家气象,往大里说则是皇家气象。一般人的家里摆上一尊鼎,既没有相应的底气,又没有相当的文化心理,弄不好就会适得其反,好好的一尊鼎,就变成一种心理魔咒,万一哪天负担不起,会造成人格崩溃,做出一些有违天伦的荒唐事情。”

    万乙得到插话的机会,连忙接过话题说,前些年,总在电影电视里演共产党领袖的那个演员,就因为总在扮演大人物,弄得自己在平常生活中,都分不清自己是谁,闹出许多尴尬笑话。

    曾本之突然说:“你叔叔还在不在家?我想见见他。”

    沙璐说:“他有点发烧在家休息。”

    沙璐拿起手机拨弄一阵,见她对着手机说话的模样,就知道没有被拒绝。沙璐没顾得上收起手机,便一打方向盘,待红色轿车掉过头来,才对曾本之说,她叔叔正在准备红地毯,迎接大师光临陋室。

    十分钟后,曾本之已在万乙的照应下,从红色轿车里钻出来,站在一处有些老旧的楼房前。

    离开不远,沙海双手伸得长长的,快步迎上来,将曾本之的双手紧紧抓住,一连说了十几个欢迎词语。沙海住在七楼,也是这楼房的顶楼。曾本之爬起来略显吃力,沙海不好意思地表示,当初分房时,只想到这房子差一点,但可以多要些面积,用来安放这些年收藏的青铜器,早知今日,会有曾本之这样世界知名的大学者光临寒舍,说什么也要选个电梯房。

    爬向七楼的过程中,沙璐得知沙海已与曾本之见过面,便撒起娇来,说叔叔既然认识老师,何必要找老师的弟子,弄得自己无缘无故地欠下一笔人情。沙海便开玩笑,不怕欠人情,就怕欠感情。人情债好还,感情上有欠债那就难办了。说话的人没什么,一旁听着的万乙不禁脸红起来。

    上到七楼才知道,这一层的两套单元房都是沙海的。沙海打开左边那扇极为普通的钢制防盗门,又打开一扇同样极为普通的木制房门,这才见到只有私人博物馆才会安装的特制防盗门。进了这道门,便有一股熟悉的青铜气息扑面而来,待见到屋子里近百件各式青铜器物,曾本之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气派!”不用沙海招呼,曾本之主动将屋子里的各式青铜器物看了一遍,虽然伪器不少,但也有难得一见的珍品。

    沙海迫不及待地要曾本之评价一下。

    曾本之却漫不经心地问:“沙局长收藏古董墨和老宣纸没有?”

    沙海只能顺着回答:“我了解过,像我这房子的条件,这些东西没办法保存。”

    曾本之又问:“是监狱里的老三口告诉你的吧?”

    沙海脸色一红:“不敢隐瞒您老,我确实问过老三口,连他自己都不敢玩古董墨和老宣纸,我就更不用说了。”

    曾本之问这些话时,心里想着那封来历不明的用甲骨文写的信。只要老三口能接触到古董墨和老宣纸,再加上同囚室的郝文章,完全有可能炮制出令曾本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信。曾本之不相信,沙海只是空口说白话地在高墙里面求教于老三口,他心里有种感觉,关在江北监狱里的老三口,肯定来过这间私人博物馆。如此,曾本之更需要有一个明明白白的说一不二的答案,用以证明监狱里没有古董墨和老宣纸,而且沙海也不玩这些东西,使得他俩弄到这两样东西的唯一可能变成绝对不可能。

    曾本之不再提古董墨和老宣纸了,他从靠墙的角落里拿起一只青铜镜:“只此一件,便足以成为青铜收藏界的翘楚!”

    沙海看了沙璐一眼。沙璐会意地说:“有专家看过这青铜镜,一口咬定说是伪器,而且是当代伪器!”

    曾本之明白沙璐所指的专家是万乙,便有意说:“万乙,你的看法呢?”

    万乙说:“我觉得这青铜镜真不了。看上去,它是外形黑如墨漆,很像春秋战国青铜镜中的‘黑漆古’,但它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错误,‘黑漆古’青铜镜又叫四山纹镜,是因为背面的山字形图案都有四个,这只青铜镜上的山形图案只有三个。”

    曾本之说:“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万乙说:“锈蚀的状况也有问题。”

    曾本之说:“你说的这两点初看像有道理,其实不然。就说锈蚀吧,很多人习惯以是否锈迹斑斑来判断青铜器真伪,其实这很不科学,像沙局长收藏的这只青铜镜肉眼几乎见不到锈蚀,很容易被当成近代仿造的,却不知道造成锈蚀的原因在于掩埋环境。完全相同的青铜器,由于掩埋环境不一样,有的锈蚀成堆,有的完好如初。比如省博物馆收藏的国宝级青铜剑越王勾践剑,那上面更是连丁点锈蚀都看不见,外行人都说那是因为制造材料特殊,其实铸剑的材料大都相差无几,工艺也大致相似,只是后来掩埋时的环境不同,别的青铜剑被锈蚀得破烂不堪,越王勾践剑却完好无损。再说三个山字形的图案,迄今为止有记载的科学发掘,从未见过一例实物。有空你看看《中国铜镜图典》一书,其中有一例图案正是三山纹镜,但没有说明实物的出处。在我看来,这只青铜镜的关键在于它背面有明显的范缝,表明它是用范铸工艺造的。由于是用范铸,也就很难避免战国时期的青铜镜普遍存在的背面造型模糊不清的缺陷。根据这两点就能判断,沙局长收藏的这只青铜镜是极为罕见的战国三山纹镜‘黑漆古’!如果没有这道范缝,如果没有背面的造型缺陷,那就要考虑是用失蜡法制成的。果真那样的话,这只青铜镜就只能是伪器了。”

    万乙在那里思索时,沙海早已将那只青铜镜抱在怀里:“若不是曾教授慧眼识珠,我真要将它当成凑数的破烂货了!”

    曾本之伸手想再看看时,沙海竟然有些舍不得,宁肯双手捧着让曾本之看。

    曾本之一边看一边问:“这只三山纹镜你是怎么得到的?”

    沙海说:“那天我和你女婿郑雄一起开会,中途开溜到徐东古玩市场转了一圈,有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在路边摆了两样青铜器。我见这只铜镜有些特别,就有意先同他谈另一件青铜剑。那青铜剑一眼看上去就基本能确定是伪器,对方开口要两万元。侃来侃去,总算降到一千五百元,我才装着无意地问这铜镜怎么卖。对方说至少要八百元。我就答应青铜剑可以按一千五百元算,不过得捎上这只铜镜。就这样我们成交了。”

    “青铜重器蒙羞,实为国家之耻!”曾本之长叹一声,“祖宗之言本应成为子孙们的真理呀!”

    沙海连忙说:“遇上曾教授就算是万幸了!”

    一旁的沙璐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万乙猛地伸出手来,将她的嘴紧紧握住。沙璐好不容易摆脱开来,生气地质问万乙要干什么。万乙小声解释,他知道沙璐想要说什么,这种话切切不可在曾本之面前流露出半个字,在学者面前不要说这样的俗事。万乙用最低的声音数落沙璐:“不就是想知道三山纹镜值多少钱吗?像这种稀世珍宝,已经不是几百万就能定价的。”

    这时候,曾本之已经走到一尊楚鼎面前,一看上面有三道整齐的锉痕,他更加明白这是华姐送给沙海的,却故意问:“这种伪器足以乱真。它有来历吗?”

    沙海说:“实不相瞒,这是别人免费相送的,她老公关在江北监狱里。对了,就是昨天提到的与郝文章关在同一囚室里,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的妻子。小万老师先前过来看过,也说是伪器。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曾本之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伪器。”

    沙海笑着说:“他们却口口声声说是真的,青铜大盗说的话确实不能全信。”

    曾本之说:“她送这东西与你,是不是有事相托?”

    沙海说:“怎么说呢,说是有事相托也可以,说不是也可以。昨天傍晚,那个叫华姐的女人,突然背着这东西来家里,说是有什么急事,要离开汉阳一阵。还说她这一走,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友无人打点,万一她丈夫在监狱里受别人欺负,希望我能秉公办事,不能让她丈夫吃亏。”

    曾本之说:“她送你这么大一个家伙,就只说这些话?”

    沙海说:“大概是这类意思吧。她感觉到自己离开这一阵,丈夫可能有某种危险,才来找我帮忙的。说实话老三口一直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首先,监狱的青铜工艺品车间生产一些仿古器物,主要靠他做技术指导。其次,他在外面那么些年,经手的青铜器有真有假。凡是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哪有不想报复的。郝文章之前的那个狱友就曾差点将他掐死,理由是嫌老三口的鼾声太大,但我们一直怀疑背后有更深的原因。这也是我们让郝文章同他做狱友的重要原因之一。”

    沙海已经停下来不说,见曾本之还盯着自己的嘴唇,只好重新开口:“我不说您也能想象得到,过去没这个条件,现在的监控技术先进许多,遇到疑问可以上一些特殊手段。一般老牢头都会在新狱友面前将自己吹嘘一通。当初,老三口总在郝文章面前吹胡子瞪眼,屡屡放出大话,说公安部和司法部都不敢放他出江北监狱,因为国家文物局给他们发了秘密文件。只要他一出江北监狱大门,不说全中国,起码半条黄河加半条长江的青铜重器历史都要重写,半数博物馆的青铜重器只能扔进长江黄河里堵管涌和溃口。”

    曾本之说:“这话肯定是言过其实,但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新建的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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