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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本之从东湖边的老鼠尾直接回到家里。
按平时的习惯,安静和曾小安,加上放学回来的楚楚,这段时间家里最热闹。曾本之在楼下按门铃没有人应,他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上到四楼再打开家门,才发现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将刚刚收到的用甲骨文写来的第二封信与先前收到的第一封信放在一起收藏好,回头再看曾侯乙尊盘照片时,赫然发现在照片下面的低柜上面放着一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残片。
站在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面前,曾本之怔了好几分钟。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后又将自己的双手合在一起,相互揉搓了好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毫无疑问,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制成时间不会很长,与真的青铜重器相比,时光留在上面的痕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孔雀绿一般的锈蚀,幼稚得就像留在婴儿粉嫩脸蛋上的菜汤点滴。反过来,那些拐弯抹角处没来得及除去的残余的铸造型砂,则像睡眼惺忪的少年脸上的眼屎。
曾本之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放回原处后,从书房走到客厅和阳台,然后又经阳台和客厅,回到书房。如此来回走了几遍,当他再次拿起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时,其谨慎小心丝毫不亚于初次用手触摸曾侯乙尊盘。
与先前相比,再次观察之时,曾本之心静了许多,越看越觉得仿造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人对青铜制造工艺不是一般的娴熟,也不是特别的娴熟,而应当称为出神入化。曾本之看了看,又想一想,再看看又再想想,如此反复多时,有时候心情很好,有时候心情又会很沉重。好的时候像是又要动手发掘一座三千年前的青铜大墓,沉重时,宛如耗尽心血却发现有盗墓贼比自己早两千年先行进入,只留下一些白骨做纪念。
实际上,无论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真是假,在曾本之眼里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在已知的出土青铜重器中,曾侯乙尊盘上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是绝无仅有的。曾侯乙尊盘出土后,正式和非正式的仿制一直没有中断,其结果却是千篇一律地将好好的青铜材料弄得像是一堆工业垃圾。从理论上讲,能够制造出这块婴儿巴掌大小的透空蟠虺纹饰,就能仿制出曾侯乙尊盘上的全部透空蟠虺纹饰附件。只要仿制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曾侯乙尊盘的其余部分就不在话下了。
一句话:曾侯乙尊盘的至尊地位,除了其构思巧妙,器型复杂,组件繁多,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外,更在于尊与盘上各有一圈独一无二的透空蟠虺纹饰。那些若龙若蛇的微小的青铜构件,互为依偎,争相缠绕,宛如混沌初开之际,天地晴明,龙蛇腾飞,万物竞逐。从出土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其繁其复,其纷其杂,即便是曾本之这样最有心得的研究者,也没弄清楚那些若龙若蛇的细微的青铜构件到底有多少。不是数不清,而是看不清。数得清的是曾侯乙尊盘上那些向外的透空蟠虺纹饰,还有那些包裹在内层紧挨着曾侯乙尊盘主体的透空蟠虺纹饰,非但肉眼看不见,就连X光机也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即便按照八九不离十的模样进行仿制,其铸造工艺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正如随州当地人试着仿制的那样,由于透空蟠虺纹饰的构件只有几毫米粗细,并且无一不是高度弯曲的形状,首尾相连,环环相扣,中间不得有任何另起炉灶重新再来的断头。从理论上讲,越是复杂的青铜重器,越是要用造型精密的失蜡法进行一劳永逸的铸造。然而,在一千多度高温下化成液态的青铜熔液,浇注到复杂得如同渔网的模型中,既不能像自来水那样心甘情愿地受到控制,也不愿像山间流泉那样自由散漫地流淌,无论模型做得如何精妙,到头来本想得到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无一不是用青铜铸造而成的一团乱麻。
曾本之不得不去想,最有可能将仿制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回来的人是郑雄。
作为青铜重器研究领域的后起之秀,同时又是楚学界现任*****,任何与曾侯乙尊盘相关的研究成果,郑雄都会高度重视,何况是曾侯乙尊盘上最为重要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仿制品。这在过去多少年中,早被无数事实所证明。在既往所有已知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仿制事件中,郑雄虽然表情上不比曾本之高兴,却绝对比曾本之担心。
前几天,郑雄在河南,分别去过郑州之外的洛阳与安阳,飞到南京之后,又转飞长沙,回头还要去昆明。下一步是继续跟着老省长在飞机经停重庆时小住一天,还是直接回武汉要临时才能确定。郑雄将自己的日程用手机短信发给了曾本之,尽管有些粗略,但更便于记住。曾本之没有做任何回复,更没有打电话去细问,心里却很清楚,郑雄他们去的这些地方,都是青铜重器的重要出土和收藏地点。
曾本之将放在一旁的手机拿起来,找到郑雄发来的短信,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遍,并再次推开曾小安的卧室门,确信没有郑雄的行李,这才用自己的手机拨打郑雄的手机。一会儿,郑雄就在那边说话了。曾本之照例先问他回来没有,然后又问他何时回,之后才问他是不是在外地用快递寄了什么东西回家。听郑雄回答说没有,曾本之便将电话挂断了。
此后,曾本之更加急切地想知道,安静或者曾小安,从哪里弄到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他先打安静的手机,再打曾小安的手机,不同的彩铃分别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接听。曾本之只好再打,轮到曾小安的手机彩铃响起时,终于有人接听了,听着手机里传来嗡嗡的音响,过了两分钟,才响起楚楚的声音。说起来才知道,他们三人在附近的一家电影院看电影。楚楚说,外婆和妈妈都不想到外面来接电话,非要他拿着手机到外面来与外公说话。曾本之知道不能多说什么,就问楚楚,如果不想看大人们看的电影,自己就过来接他。楚楚连忙说不用了,妈妈答应奖励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乐,外公若来,妈妈说不定就会反悔的。
与楚楚说过话后,曾本之才发现冰箱上用磁铁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柳琴弄了几张电影票,约他们去看电影。晚饭要稍晚一些,若曾本之不想等,冰箱里有他爱吃的冰镇甜米酒,再用微波炉热几片面包对付一下。
看过纸条后,曾本之便出门往电影院走,为了早点弄清楚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来历,他不想在家里傻等着。出了小区大门往右拐,街上全是人,而且都是往东湖方向走,有慢跑的,有快走的,只有极少数人像曾本之这样,不紧不慢地逆人流而动。除了周一下午,其他从周二到周日的所有下午,这条路上的行人,来回数量几乎是相等的。此时此刻,曾本之在人流中的样子,有点像电视里成千上万只非洲角马大迁徙时,孤身闯入其中的狮子或猎豹。好在这样的路不用走太远,才十分钟不到,曾本之便离开街道,向右穿过省美术馆门前的广场,就到了他要去的电影院。
一进门就看到马跃之正在那里大把大把地嚼着爆米花,手边还放在一杯可乐。
马跃之也看到曾本之了,他将嘴里的爆米花咽了下去,这才笑着说:“平时柳琴总说喝可乐会导致身体中的钙流失,吃爆米花会引起血铅超标,为了让我陪她看电影,柳琴就不要这些原则了。”
马跃之还解释说,因为银幕上那些假模假样的滥事,恶俗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便借口放映厅里空气流通不好,一个人跑到外面来。曾本之不与他说这些,问清楚柳琴和安静她们在哪座放映厅,就要往里走,却被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拦住。
马跃之见了就开玩笑,要工作人员行个方便,他说:“这位老先生是来抓情敌的,他老伴在陪别人看电影。”
工作人员心下明白,也跟着说笑:“像您老这种年纪的人还有情敌,不活到一百二十岁是打不住的。还有二十分钟电影就散场,何不就将这喝半杯咖啡的时间让给别人。反正您老的好日子还长得很,看场电影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说话之间,曾本之已打消了进电影院找安静和曾小安的想法。不明不暗的电影院里,说话不方便,不如就像马跃之,就在外面等她们。
曾本之于是说:“小伙子好眼力,我就学这位老先生,做个文明老人。”
曾本之也要了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乐,与马跃之对坐下来。不等曾本之开口说话,马跃之先笑了,他说这满电影院的孩子年纪加起来也没有他俩的年纪大,想不到他们也能像孩子们一样逍遥。曾本之也跟着乐起来,他就知道只要安静她们看电影,一定少不了柳琴。曾本之和马跃之一致认为,女人们一辈子都需要不时来一点小浪漫。
说了两句闲话,曾本之突然问马跃之:“这些年来,我的那些赖以安身立命的理论,你是完全相信、不完全相信,还是完全不相信?”
马跃之被这话问愣了,眨了上百次眼睛才回答:“现在是陪家人看电影的时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即便是在百分之百的学术活动中也没法说清楚的事情?”
曾本之继续逼问:“你不要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将老同事当做普通的学术竞争对手,更不能像某些人那样有目的地恭维我。活到这种年纪,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不可能再得到,何不放开手脚,拿出英雄气概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马跃之被这话弄激动了,他分析说:“老曾呀,你自己心里搁着问题,却要别人替你写答案。除非你先说出来,我才能帮你辨真假是非。”
曾本之自然不肯:“若老马还是从前的老马,就请现场做出判断,然后我们再说别的。”
马跃之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表示:“今天是星期一,你肯定又去了东湖边的老鼠尾,肯定收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写的信,而且这封信里肯定有让你曾本之极其为难的内容。我说的对不对?”
马跃之一连用了三个肯定,也没有打动曾本之。
曾本之继续在那里强迫马跃之当场表态,为了显示力度,他一把接一把地抓起爆米花塞进自己嘴里,一把爆米花吃完,还要喝一大口可乐。马跃之也不示弱,他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曾本之,那样子就像年轻时玩得高兴了或者有谁失恋了而聚在一起赌酒。
爆米花没吃完,可乐也没喝完,电影就散场了。
最先出来的柳琴,见他俩的样子有些奇怪就问为什么了。马跃之看着曾本之,曾本之看着马跃之,两人还没想出话来回应,安静和曾小安带着楚楚也出来了。
一看到他俩的样子,楚楚就说:“外公和马爷爷在比赛吃爆米花。”
此话一出,他俩同时笑起来,都说还是楚楚最聪明。
楚楚再问:“谁得了冠军呀?”
马跃之抢先回答:“我俩本来要吃三包爆米花,眼下才吃两包,冠军还没产生!”
柳琴上前拍了一下马跃之的额头:“还想吃爆米花,等年轻三十岁再来吧!”
马跃之马上说:“柳大美女,你不能看完电影就变脸,是不是想下次来这里时,另请一个糟老头来陪呀?”
楚楚怕抢不到话题,他跳起来说:“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我与柳奶奶说好了,下一次看爱情电影时,由我陪她来。现在流行姐弟恋,如果外婆和妈妈愿意,我也可以轮流陪你们来看电影。”
曾小安上前一步,轻轻揪着楚楚的耳朵:“你乳牙都没换干净,懂什么姐弟恋,无非是不想做家庭作业。”
楚楚一边躲一边说:“前几天,我听外婆在厨房里自言自语,说妈妈也在玩姐弟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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