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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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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一九八九年夏天。那时候,万乙离启蒙上小学,还有两三个月。在那段时间里集中出现的没有任何仪式的生命终结场面,直到上大学时万乙才有所耳闻。至于“郝嘉”这个人名,则是万乙在南京大学读博士时,从中文系一位教授关于“五四”启蒙精神的讲座中听到的。来楚学院工作后,万乙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些与楚学研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和事。出现在致曾本之先生的信件上的那方红彤彤的印章,让万乙终于在郝嘉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接触到“郝嘉”这个名字。

    偏西的太阳将先月亭影子的顶尖精准地投射在两只蚌壳上。

    曾本之想起来,这两只蚌壳正是第一次收到甲骨文书信时,自己随手扔在那里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初自己一共扔了四只,四只蚌壳在先月亭顶尖的影子里形成不太规则的四边形。也许另外两只已被别人用来打水漂了。曾本之再次捡了两只蚌壳,分次扔过去,只有一只扔对了地方,另一只偏得较远,在斜阳的照耀下,闪着细微的五彩之光。扔对地方的那一只蚌壳,与先前保留下来的两只蚌壳形成的形状,倒成了一只等边三角形。

    四只蚌壳不再形成四边形,但在曾本之看来,一切都是对上一次奇遇的复制或者克隆,信封上的文字依旧是用打印机打印出的那些标准楷体汉字。信笺中央代表书信正文的依然是用甲骨文竖着写下的四个字,旁边则是那枚熟悉的红色印章。

    曾本之问:“你认识这些甲骨文吗?”

    邮递员已经走了,老鼠尾上只剩下两个人。

    万乙责无旁贷地说:“太复杂的甲骨文我就不敢认,这四个字刚好认识。”

    万乙说出来的,经过曾本之确认的四个甲骨文文字是:天问二五!

    万乙忍不住问:“郝嘉不是早就跳楼自杀了吗,怎么还能写信给您,而且还是用甲骨文?”

    湖面上有一对野鸭不时潜入水中觅食,曾本之盯着看了好一阵才回答:“刚才让你独自在一旁久等,是想让你学习冥想,可惜你不晓得入门。你年轻,一遇上美景就会思念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对青铜重器进行研究,准确地说,只有青铜重器本身才是老师,像我们这样的老朽都是不够资格的。青铜重器既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喜怒哀乐,不会说大道理,也不会做小暗示,除了冥想,很难有其他沟通的方式。”

    万乙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曾老师指路,往后我尽量多去看看那些青铜重器。”

    就在万乙以为曾本之不会对前面的问题做出回答时,曾本之突然反问:“你也以为死去的人真的不能质问活着的人吗?”

    万乙说:“那倒不是,死亡本来就是对生存的警示!”

    曾本之说:“郝嘉用甲骨文写‘天问二五’四个字,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湖面上又出现一对野鸭,但不是先前那一对。先前曾本之盯着看的那一对野鸭不知被水底的大鱼惊扰还是自身一时兴起,贴着水面连飞带蹿,跑不见了。

    万乙看了看野鸭才说:“按风水学的解释,二是病符,五是五黄星,表示五种毒虫聚在一起。五黄二黑同在一宫,在此宫中坐卧行事之人,不是身体健康受到损害,就是要遭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殃,所以说,二五交加必损主。”

    曾本之不动声色地说:“是不是还有别的所指?”

    万乙沉思一阵才说:“我有个博士同学,是广东人,遇到令人愤慨的事情时,往往脱口就说,但不惜卖友求荣做二五仔,真可恶;二五仔可耻,一定唔做。一开始大家都不懂什么叫二五仔,后来才晓得,这话是清朝时南方天地会的切口暗语,意思指告密者、叛徒、出卖组织的内奸和专门在人后说是非的人。”

    曾本之点点头说:“这样想来就有意味了。二五仔指的是清朝康熙和雍正年间的一个叫马宁儿的人。马宁儿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因为干下罪大恶极的事被逐出山门。马宁儿不思悔过,还怀恨在心,引清兵入山,将意图与天地会联手反清复明的少林寺,一把火烧得精光。马宁儿在少林寺中武功排名第七,二加五等于七,所以后人才说马宁儿是二五仔。”

    万乙说:“曾老师,您应当晓得郝嘉是不是有所指呀?”

    曾本之说:“是不是有所指,最清楚的是你所研究的青铜重器。”

    万乙说:“从学这个专业开始,就听老师说,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直到进了楚学院才知道这话是您教给大家的。”

    曾本之说:“是不是我说的不要紧,只要大家达成共识就行。”

    万乙说:“青铜重器确实是历史中的君子。没事时我做过一些统计,从殷商周到春秋战国,青铜时代真正的强豪无一不是品行端正的君子。”

    曾本之说:“很好啊,如果你从那些青铜重器里,看出来哪个是楚庄王,哪个是楚穆王,你才能成为研究楚学的王!你应当这样去做,只要你这样做了,谁也抵挡不住!”

    曾本之说最后这句“谁也抵挡不住”时,明显有一串颤音。

    万乙感觉到了,便立即说:“楚何以为王,值得研究。以研究楚而为王的人则是‘二五’!”

    曾本之摇摇头说:“你误解了。想要从事楚学研究,先要以心为楚,只有成为我心之王,才能深入青铜重器的内核中。”

    万乙有些惶惑:“什么叫以心为楚?我该怎么做?”

    曾本之说:“我也不能确定,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如何做才不会误入歧途,或者迷途知返。”

    万乙认为曾本之是在谦虚。他心里很感动,真正有学问的人,才会如此谦卑至上,如此小心谨慎,若非省博物馆每逢周一都要关门休息,他一定要从此时此刻起,天天与曾侯乙尊盘等青铜重器做伴。

    万乙正在将曾本之往最高处想,冷不防被他问了一句:“你的手机彩铃是怎么弄的?词写得好,也唱得好。”

    过了好一会儿,万乙才回过神来:“您说的是《青花瓷》吧!我也喜欢,是从互联网上下载的。曾老师的手机与我的手机是一个牌子的,要不要我也替您下载成彩铃?”

    曾本之说:“不必了。人活一辈子,喜欢的东西太多,如果都想弄到手,只怕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

    停了停,曾本之吩咐万乙,那封甲骨文书信,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说不定往后还会有类似的信件,等到能将这事看出一些眉目了,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与有关人员详细说明。

    万乙自然没有异议,一方面这事本来就属于自己不该管的闲事,更何况当事人是楚学界的无冕之王。另一方面,万乙虽然初出茅庐,但与这一行中的各色人等虚虚实实地打过多年交道,对与考古有关的灵异之事时有耳闻。以往他是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今次亲眼目睹,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人,突然用甲骨文写信,寄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被人恰到好处地收领。万乙内心的感受变成了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是静观其变。

    远处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寂静的老鼠尾正在成为过去,还要经过七天的喧闹,才能出现下一次寂静。

    在动步往回走的最后一刻,曾本之突然问:“刚才你说要常去看看青铜重器?”

    一个疑似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万乙不敢分神辨认,他努力回答:“我已经去看过二十次了。虽然每天去看看肯定做不到,但我争取往后每周去看两次。”

    曾本之说:“记住我的话,多看看曾侯乙尊盘!”

    万乙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曾本之开始往回走了,万乙却没有跟上来。

    万乙已经看清楚了,最先出现在香樟与桂树下面的那位女子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沙璐。他不好意思全部向曾本之表白,而是找了个最简单的理由,说自己头一回来老鼠尾,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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