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离一概无见无闻,整个人发狂似的直往那道士手中的木剑上撞了过去。
“拦下他!”道士挽出一个剑花,毫不客气地阻住了他,同时向旁边的侍卫厉声呵斥。
侍卫迟疑着并不敢动,那道士已飞身跃上铜鼎,就站在那火焰的边缘上,继续舞剑。
在场的官员和内侍们都已惶惶无措,那些道士和僧人们的念咒声、诵经声却丝毫未停。
倒不愧是沈御离耗时数月从全天下寻来的高人。
“陛下!陛下不可啊!”几十名官员次第跪在沈御离面前,以身为盾拦住了他的去路,哭声震天。
后面跪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持刀的侍卫们也追过来,却并未跪,而是手挽手连成一道人墙,彻底把“发狂的”沈御离拦挡在了高台的中央。
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至此遭遇了他登基以来最大的挫折。
几个老臣跪得最近,揪住他的衣摆哭着:“陛下,您醒醒、醒醒啊!宫中邪祟众多,这场法事不容有失!否则宫中必将永无宁日、天下必将生灵涂炭啊!”
“是啊陛下!”太监们也跟着哭,“不管怎么样,一会儿道长腾出手来就好了,陛下您一定坚持住啊!”
“陛下,请为天下苍生着想……”
“陛下,万万黎民生死在此一举……”
哭劝声震耳欲聋,竟仿佛要跟那些道士们的念咒声一较高低。
人人都当他们的陛下是疯了、中邪了,却不知被他们围困在人群之中的沈御离已经心如汤煮,对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一刻钟后,沈御离在人群之中只艰难地挪动了数丈,而此方天地间那片浓黑的雾气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鬼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僧道念咒诵经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就像一场暴雨过后残余的雷声,稀稀落落,空余寂寞。
铜鼎上的道人舞着木剑飞跃下来,毫发无损,只是精神萎靡。
他无视台上密密麻麻跪着站着的人,畅通无阻地一路走到沈御离面前,将剑尖上挑着的最后一张黄表纸递了给他:“请陛下焚表祭天,送邪祟。”
“道长,”沈御离看着他,怔怔的:“我有一事……”
“陛下,”道士打断了他的话,“百事皆有因果,万物皆有来处,请陛下切莫执著,否则一念成痴,便成心魔。”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沈御离盯着他,问。
道士垂眸不答,又道:“陛下,来自来处,归于归处,世间方得清静。鼎中火焰将尽,请尽快吧。”
“是啊陛下!”吴丞相在旁劝道,“事已至此,若功亏一篑,此前百般周折、又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却全都毫无意义了!”
沈御离神色微动,终于听进去了一句话。
他缓缓地攥住了那张黄表纸,沿着官员和侍卫们让开的路,一步一步走到铜鼎前,伸手,放开。
黄表纸瞬间落入鼎中化作一团飞灰。沈御离看着它,道:“你们,从来处来,到归处去,莫要在人间徘徊。”
“还有,”他咽下一口空气,哑声道:“绕林,你不许走。”
最后这一句自然是不曾跟官员和道士沟通过的,旁人都没有听明白。
沈御离看着那鼎中火光黯淡下去,之后默然转身,抬脚往回走。
旁边伶俐的小太监忙过来扶他。
沈御离一路没开口。一直走到了高台边缘,他终于忍不住两腿一软坐了下来,颤声道:“叫……江安过来见朕。”
江安,就是先前抱着绕林的那个太监。
木头他们接到命令忙跃下高台,穿过欢呼雀跃的人群,分头去找。
江安很快被人带过来了。两手空空,并没有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沈御离立刻就呆住了。
江安来到跟前,也不说话,只神情呆滞地站了一阵,然后被木头他们按着,慢慢地跪了下去。
沈御离没有开口问话,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更问不出话了。
台上台下顿时又乱成一团。
吴丞相急急地问向那道人:“陛下他……”
“唉,冤孽!”道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木剑背在身后,叹道:“从今往后,宫内是清静了。”
吴丞相原本一直在等这句话,闻言忙躬身称谢,然后重又犯起了愁:“可是陛下怎会如此?难道不是邪祟相侵?道长您看……”
“急痛攻心而已。先带回寝殿请太医来看吧。”道士拈须道,“贫道仍在旧处暂歇,稍后陛下若有召,来叫贫道就是。”
众官员和太监们慌忙应着,七手八脚抬着沈御离回到寝殿,传大夫来看了,果真并非癫狂,也不见什么邪祟相侵的痕迹,只说是惊怒之下血气翻涌,以致昏厥。
接下来少不得要有扎针煎药一番忙碌,过了小半个时辰,沈御离就醒了。
吴丞相忙迎了上来,满面欢喜:“陛下,事情了了!道长说,法事顺利,从今后宫中再不会有邪祟……”
“绕林。”沈御离哑声道,“绕林呢?”
吴丞相愣了一下:“怎么,绕林姑娘没有陪着陛下吗?”
沈御离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缓缓摇头,闭上眼:“唤江安过来吧。”
木头忙从外面带了人来,顺便很有威严地把吴丞相等所有人全部撵了出去,自己也退出去带上了门,只留江安一个人在里面陪着沈御离。
殿中炉香袅袅,静得吓人。
江安在沈御离的床头跪了下来,脸色依旧惨白得吓人。
沈御离看着他,神情却似平静了许多。
“她,怎么样了?”他问。
江安缓缓地伸出手,掌心里托着指肚大小的一颗浑圆光滑之物,光华灿烂,触目生辉。
“绕林姑娘她、她……”可怜的太监也是被吓坏了,声音颤如风中枯叶:“……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后来就不见了,只留下了这个……”
沈御离盯着他的掌心,仿若呆滞。
江安深吸了一口气,急道:“陛下节哀,绕林姑娘必定不是鬼魅!她那么美、那么善良,定然是天上的神仙……今日宫中除邪祟,她也许是与那些邪祟同归于尽,这颗珠子定然是他留给您的念想……”
“哈!”沈御离忽然笑了一声。
脸上自然是全无半分笑意的。
江安再次吓懵,直疑心陛下果真是疯了。同时又想道:“不管陛下疯不疯,我今日都是断断没有活路了!”
不料沈御离并未发狂。他只是缓缓伸出手,示意江安把那颗珠子递过来。
那颗珠子。
是珠子,不是麻雀蛋。
什么麻雀蛋,见鬼的麻雀蛋!谁见过这么大这么圆、宝光四射的麻雀蛋?
那些麻雀是不是瞎!
“绕林,”他对着那颗珠子说道,“你可不许吓我。我说过不会放你走的,你若不回来,我就把你砸烂了碾碎了,喂猫吃。”
江安今日受的惊吓已经够多的了,此刻不免又是一遭魂飞魄散。
疯了疯了!陛下果真是疯了!他居然对着一颗珠子叫“绕林”!还要把它碾碎了喂猫!
皇帝不说“退下”,做奴才的是不许擅自离开的,但今日江安顾不得了。他像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逃到门口,踉跄起身就要跑。
沈御离抬头看向他,沉声道:“去喊道长过来。”
江安呆了一呆,忙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门,一头栽了出去:“救命,救命!快去喊道长来为陛下驱邪救命!陛下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