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那日在收拾自己骨灰的时候,连这件衣衫也拿着了。
而昨夜的时候她并未瞧见这见衣服,只怕他刚才拼死拼活的跑到那树洞里,竟是去找这个去了。
一滴滴的滴落了下来,落在了手里衣衫的锦缎中。
“我知道你气什么,只想着我为了这样一件不值钱的东西竟豁出去性命。”他眼中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连声音也有些飘渺。“但它对我真的很重要,这时我能为她守着的最后的东西了。”
心口中忽然升起了一丝的温热,渐渐的传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人如此的惦念着她。
“阿怏……”她刚轻轻的念出她的名字,便顿时浑身一颤,她怎么还能相信桓家的男人,难道她忘记了那撕心裂肺的痛了不成。
桓怏听到她这样唤自己,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旋即皱眉道,“谁给你的胆子,这样直呼本少爷的名字?”
此时林中传来乌鸦的叫声,然后叼着树枝子从两个人的头顶上飞过。
桓怏收敛了心绪,这才慢慢的站了起来,“本少爷快饿死了,还是快下山罢。”
说完他将她也搀扶起来,解开拴在她腰间的藤条,两个人这才迎着寒风,踩着残雪,十分艰难的往山下走去。
一个是出门前呼后拥的公府少爷,一个是娇生惯养的侯门千金,两个人哪里认识什么路,只胡乱的走着。
只是两个人虽胡乱的撞,竟不成想竟碰到了从上京里倒卖马粪的老头,那老头的牛车上还装回来了一车麦秸,吱呀吱呀的走着。
那老头正那些鞭子甩着牛屁股,不成想前面竟钻出两个野人来,一个个满山灰土,头发也凌乱不堪,不过一个身子十分的娇弱,一阵风都能刮倒了似得。
那老头吓得差点从牛车上摔下来,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见牛车停了,绛墨这才扯着桓怏的衣袖走了过去,“您可是回上京,能不能捎上我们一程。”
“是回上京,不过你们是什么人?”那老头狐疑的看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隐约间觉得两个人的样貌都是不俗,只怀疑是哪家那户私奔出来的男女,生怕自己招惹上什么麻烦,便不肯答应。
绛墨忙向桓怏使了一个脸色,他这才满脸不耐烦的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字来。
这原是给绛墨擦眼泪的那一只荷包,只因他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身边有赖头拿着银票的,而他怀里的荷包不过是为了装饰,才放了一下碎银字而已。
如今不成想这点银子竟成了他们救命的了。
那老头见了银子,这才有了应允之意,遂又将两个人从上到下细细的打量了一遍,“你们是夫妻?”
“谁与她……”桓怏满脸的不屑,似乎对那两个字十分的敏感。
“是,我们是夫妻,是在护国公府当差的,是要出府采办东西的,不成想迷了路。”绛墨忙打断了他的话,“今日回去晚了是要被主子责罚的,能碰到您便是我们的造化了,您便带我们回城罢。”
那老头见她说的诚恳,又有好处可以得,便同意带他们回京。
绛墨一股脑的躺在了牛车上的麦秸中,随即发霉的味道和马粪的味道充斥着鼻息,但她浑身的骨头如同被剔走了一般,竟连什么也顾不得了。
只是那桓怏如何肯坐这拉马粪的车,那两条英俊的眉皱的跟什么似得,冷哼一声道,‘“这这样脏兮兮的怎么坐人,你这女儿家也不检点一些。”
那老头已经不耐烦了,甩着手里的鞭子,“这条路原是小路,平常经过的人也没有几个,你若是再等的话,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绛墨从身边扯了一把发着霉味的麦秸,只面带郁结的对那老头道,“咱们走罢,别理他,他闹一会子便上来了。”
桓怏怒不可遏,“我便是用两只脚走回到上京去,也不上去。我若是上了那车,就是乌龟王八羔子。”
那老头无法,只拉着牛车走了。
绛墨躺在麦秸上,而马车吱呀吱呀的走着,竟宛如她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的时候,唱给她的曲子,而困意也越发的上来了。
而就在这时,却感觉身边一沉,盖在身上的麦秸也微微的颤了颤。她连眼睛也没有再睁开,便笑道,“小少爷怎么上来了?刚才不是对天立誓的,要走回上京吗?难道连缩头乌龟也愿意做了?”
桓怏只走了一会,便感觉浑身的骨头架子松散了一般,又瞧见绛墨美滋滋的躺在麦秸上,顿时又气又恨的,只恨不得将她扯下来乱棍打死。
他原本就心虚,这会子又见她这样的揭自己的短,不由得怒气冲冲的从牛车上坐起来,想要跳下去。
绛墨忙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拉了回来,笑道,“不过是玩笑的话,少爷怎么当真了?您若真的走回上京去,您的这两条腿可就得断了。”
“谁愿意同你玩笑了,本少爷是主子,你是奴才丫头。我是尊,你为卑,如今竟拿本少爷取笑。”桓怏冷哼一声,又倒回到麦秸里,也不敢抱怨那麦秸上的马粪了。
“是,是……”绛墨忙面露讨好之色,“都是我的错。”
绛墨这才又问那老头有没有什么吃食,那老头便给了一块硬邦邦的糖饼给她。
她掰了一半递到他的面前,“大少爷赏个脸,尝一口罢。”
做昨日开始两个人滴米未沾,肚子早就咕噜噜的叫了。
桓怏下意识的要斥责她将这样的东西给自己,但一抬眼看见她手里白花花的饼子,还是有些不自然的接了过来。
他咬了一口,那饼里的糖顺着他的牙齿慢慢的流到他的嘴里,他竟觉得这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了。
他旋即又咬了一大口,转头的时候却见绛墨已经吃完了,正舔着手指上残留着的糖。
“没想到本少爷有生之年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他随后狠狠的咬掉了一块饼,含糊不清的说,“居然在躺在粪车上啃饼。”
绛墨忍不住哂笑道,“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说不定以后没得吃,啃树根的日子还有呢。”
桓怏不以为然,只接着吃着自己的手里的硬邦邦的饼。
等他吃完了之后,便直着眼睛看着天上的飞鸟,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那天晚上的时候,本少爷听见你嘴里说着什么‘白耳’。”
绛墨闭着眼睛正要睡去,猛地听见可这话,忙睁开了眸子,只说到,“妾身以前家里养了一只黑狗,只留着看家护院的,圆滚滚的很是听话,父母便起了这样的名字。”
桓怏的眼底有一丝的暗淡,青鸢的那只狗乃是先皇所赐,进贡而来的珍品,凭着她家那种穷酸破落户,莫说是养,便是瞧上一眼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凭你家那畜生也配叫这个名字。”桓怏冷哼一句,“真是白搭了这好名字。”
绛墨见他如此讥讽,但也不恼怒,只叹道,“是啊。”
桓怏原以为以她的性子定会出言顶撞,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的温顺起来了,这让他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他慢慢的将头也转了过去,却见绛墨一张小脸上满是污泥,只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既美又冷。
他见她如此狼狈的模样,知道自己也强不到哪里去,如今两个人是乌鸦碰到了炭,谁也甭笑话谁。
桓怏却在此时狠狠的掐住了她的下巴,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十分的狡诈。
“怎么了?”绛墨眼底有一丝的慌乱。
桓怏冷冷的盯着她,“本少爷这几日的狼狈样子,你若是敢传出去半句,我便要了你的小命。”
绛墨忙道,“宁死不说。”
她心底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的笑意,想着桓怏是什么人,从小时候开始便穿金戴玉的,前呼后应,尊贵非凡的,若是那些公子哥们知道他躺在粪车里啃食大饼,他也没有脸面再见人了。
他这才满意的放开她的下巴,冷声说,“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是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你的小命便没有了。”
“是。”她赶忙说,“两口子压死了奶娃子,不是你便就是我。”
此时马车吱呀吱呀的在路上走着,两个人的头顶上时不时的传来牛叫声,此时天色也渐渐的暗了下来,竟渐渐的冷了起来。
而她们身下的麦秸也原本又湿又潮的,绛墨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
“瞧你那病歪歪的样子,只怕到了上京便冻死了。”他冷哼一声,随即将自己的胳膊伸开,“我抱着你便是了。”
绛墨想也不想,只赶忙拒绝道,“不必了。”
“本少爷可不想跟一句尸体躺在一起。”他冷哼一声,却是满脸倨傲的表情,“再说昨晚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有什么好矫情的!”
此时又是一阵冷风再次吹了过来,绛墨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她咬了咬牙,在麦秆中翻了几下,直直的滚到了他的怀里。桓怏旋即将自己的外袍扯开,将两个人盖在了里面。
绛墨的头还枕在他的胳膊上,如同小火炉似的,倒是十分的舒服。
而她的心底却不由得生出了异样的感觉,如同无数只蝼蚁在身上乱抓乱咬,下意识的便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桓怏似乎预料到她要做什么,伸出另一只手便揽住了她的腰肢,“好不容易暖和了一些,你胡乱的动什么?”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那样的紧,紧到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桓怏的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呼出来的温热气息落在她的脑袋顶上。一寸寸的温热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迷迷糊糊间,而她竟渐渐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尚书府,她的双亲将她的姑姑送上了进宫的轿子,姑姑含着泪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安慰着同样哭的撕心裂肺的小青鸢。
“你这傻孩子,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姑姑一边用手帕抹着她眼角的泪,一边道,“等我们鸢儿出嫁的时候,姑姑便回府来送你好不好?”
那时候的姑姑穿着极美的宫装,那是先皇命宫里的人裁制的,专门送进府邸的,而那明晃晃的步摇在耳边轻轻的颤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先皇是在一次宫宴上偶然间瞥到她的姑姑的,一见倾心,进宫之后更是宠冠六宫,而她的父亲更是平步青云。
她的姑姑美艳无双,而旁人都说她最像她的姑姑,甚至才情远在她姑姑之上。
而就是那样亲切的姑姑,却成了谋害先帝的人,而他的父亲却成了乱臣贼子,永永远远的被载入史册,留下千古骂名。
绛墨是被桓怏给叫醒的,她倏忽的睁开眸子,却是一片漆黑,而桓怏那张满是担忧的脸却是近在咫尺。
“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漆黑的眼中蔓延着复杂的情愫,“从刚才开始你便一直哭。”
绛墨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果然是湿漉漉的一片,只是她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往四周瞧了一眼,“这是在哪里?”
很快那老头的声音传来,“到了上京了,往前走两条街便是护国公府了,我这牛车实在不敢去那条街上,两位便走回去罢。”
这也难怪,那条街头便是皇宫,而街旁住着的都是王侯将相之家,岂是旁人乱闯的。
桓怏这才从牛车上下来,见她还是一副丢魂失魄的模样,伸手将她揽过,抱了起来。
很快那老头便赶着车子消失街上,冷岑岑的寒风不知道从哪条巷子里刮了过来,吹到两个人的身上。
她下意识的将整个身体都缩进了他的臂弯里,似乎冰冷麻木的身体回暖了一些。
“放妾身下来罢。”她的声音中带着沙哑和疲惫。
谁知桓怏却将她抱的更紧了,随即抬脚往护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瞧你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本少爷还想尽快回府呢,可不愿被你白白的给拖累了。”
他几乎挡去了所有的寒风,可他却好像浑然不在乎一般,即便那刺骨的寒风将他的脸冻得惨白。
此时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天寒地冻的,除了门口晃动着的灯笼,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却看见他那倨傲的下巴,以及恍若神诋的俊美容颜,他真的长大了,而在她的记忆中,却还是那个孩子而已。
“还没看够吗?”他忽然低下头来,满是戏谑的看着她。
她不由得心底一紧,脸颊一阵绯红,“我是在看皓月,何曾看你了?”
“瞎了你的狗眼了,你把月亮给本少爷指出来。”他的声音里全是嘲讽,竟是捉到了她的短,这天上乌黑一片,半点星辰都没有,何谈月亮。
绛墨这才知晓自己慌乱之间失言了,却听见他不依不饶的,只笑道,“这天上虽无明月,但妾身的心中却有霁月,少爷就怎知妾身看不见?”
桓怏冷哼道,“本少爷是没有念过几年的书,但也不会被你这样糊弄过去,你和那些冥顽不灵的教书先生一般,只会说这样没边没际的话。”
很快两个人便走到了护国公府前,他将绛墨放下,这才半拖半拽的扯着她往台阶上走。
“站住。”门口的小厮忙喝住了他们,“哪里来的要饭花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赶紧滚……”
绛墨清楚的感觉到桓怏的身体一僵,旋即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我是你家少爷。”
“我还是你家老爷呢。”那看门的小厮还坐在门槛上,脸上满是不屑。
这两日他家的小少爷失踪了,老爷和二少爷满城的去寻,甚至悬赏找人的,谁知有那要钱不要命的,只为了拿赏钱便说知道他家小少爷的下落。
谁知送来的信竟没有一个是真的,让他们这些看门的小厮白白的受了老爷的训斥。
他正没好气的当差,竟还有两个没眼色的叫花子撞上来,竟还口不择言的说自己是少爷。
桓怏自然的骄横惯了的,哪里容许奴才们这样跟自己说话,顿时整个人如暴炭一样,“老爷是吗?本少爷倒要看看你究竟是护国公府的哪门子老爷。”
那人见他这样,几乎要杀人一样,便要唤门房当差的其他人,想来教训他这个没眼色的人。毕竟护国公府这样大户的人家,连奴才也是高人一等,势力的很。
而就在这时,却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却是桓蘅从马车上下来。
绛墨正在看桓怏怎么被那些小厮们收拾,只想着他吃点亏也好,这样骄横跋扈的,将来指不定要受多少苦。
如今他们两个的样子不比逃讨饭的花子好上多少,便是护国公出来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他来,更何况是那些素日里只管牵马坠蹬,低三下四的小厮们。
绛墨一转身,便看见了桓蘅,他依旧是狐皮的斗篷,面如美玉,好像发生何事他永远都那样的淡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