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还要时不时的跟着衡山先生外出游历,他是怎么会盯上他这里一个早就放出去多年,偶尔才与他见一面的旧仆的?
他不能问,辛季春适时替他问了出来,
“阿宴,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的?”
辛宴年纪小,又是幼子,家中根本就没给他派人手,有的不过是服侍他的几个丫鬟和小厮。
辛宴偏了偏头,
“当年高家二夫人在高家宴席上想要让高家大房的傻子来坏五姐的清白,想来玨少爷应该记得吧?”
辛宴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但他所有的问题每一句话,都不是无的放矢。
明玉玨,“……”
他的表情就好像中了箭一样,同时控制不住地露出一点恍悟。
他当然知道,但他以为只是失手未成而已,并不知那个时候已经暴露了自己,以致遗下今日之祸。
辛季春大惊,这件事他知道,辛家也像高家讨了债,高家折了好几个人手在辛家的手上,就是为了让高家知道,辛家的姑娘不是随便就能算计的。
“你说高二夫人那次,是玉玨在报复微微?”
辛宴点头,
“七姐那样无辜,我是家中的男儿,总要保护她,所以总的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巧不成书,高二夫人和咱们家有什么仇?和五姐有什么仇?要那样做?”
辛季春沉默了,沉默的看着辛宴,乃至辛夷。
对这个翻转,他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
从明玉善开始,这世间的魑魅百态,物不坚牢,他还见识的少嘛?
辛宴背着手,微抬着小小的下巴,缓缓开口,
“玨少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明玉玨目中闪过不甘而复杂的光芒,继而身躯一矮,微微踉跄着在辛季春面前跪下,
“父亲……孩儿确实和小姨联系过,也说了玉善的事情,没想到小姨母会误解,以为是微微把玉善赶走的……就想着要为她出气……”
这一声,就是明玉玨认下了这事和他有关。
虽然知道他已经是沾了黄泥满身不干净,可亲口承认,又是另一番滋味。
辛夷微微皱眉,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总觉得明玉玨之前明明是死不承认的,现在这么松口,有点过于轻易了。
不过小弟好棒,只是听她说过一些推论,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误解?这根本就不误解,这根本就是你刻意的误导,是因为明大人想着用此来毁坏微微的名声,以此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清冷的声音如芒刺在背后响起,明玉玨的眼神紧缩了一下,无他,这句话正正切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面上并不显露,他其实打心底并未把辛宴放在眼里,辛宴固然查出这么多东西,可辛家长辈难道就查不出吗?
辛家从上到下,并没有对他怎么样,还不是要帮着他入官场?
救命之恩,是那么容易磨灭的吗?更不要说这种京城人人皆知的。
只要辛家一个不好,就被人诟病,百年世家,就要被人踩到脚底下。
而他,一直都是好孩子的形象,官场上更是好同僚。
辛宴的穷追猛打,靠的也不是他自己,而是旁人的相帮,就是清官也难断家务案。
萧五郎就算帮忙又如何?
辛家族里愿意丑事远扬吗?
他明玉玨固然狼狈,但心底深处最尖锐的那点忧虑反而放下了。
他还没到绝境,辛宴看起来厉害,却也不过如此。
“萧大人,你这顶帽子可真够大的,下官受不起!我确实爱慕微微,我不是偏执的人,怎么会想着她名声败坏呢?难道她的名声坏了,我娶进门就有面子了吗?”
明玉玨挺直腰板,目光飞快的看了眼辛季春,而后转头,冷道,
“阿宴,你说这些,又关乎我之前问的吗?”
言下之意,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冤枉他。
辛宴却是淡淡道,“我只是一五一十把所有关节都给你捋一遍,免得你一叶障目躲在自己的认知里。”
“一边把自己当做辛家的养子一边耀武扬威,一边还恨我们入骨!”
辛宴说话从来都是慢吞吞的,有的话一讲出来就像刀子一样很戳人软肋。
明玉玨可不就是抱着这个心思么?
辛宴走到那三个证人跟前,头一个就是明家的旧仆,第二位则是个通身气派打扮,如同外头富户人家的体面老夫人一般的老婆婆。
最后一位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佝偻着背,垂着头,形容有些猥琐,好似个做下等活的粗人。
除了旧仆,另外两个明玉玨都不认识。
辛宴对他说道,
“他们两个都能给你解惑,当年明伯母到底是怎么被掳走,又是碰到了什么事情。明伯母被掳走的事情又是谁做的。”
“你也不要以为我会随便找人去诓你,你也是当了堂官的人,你要想辨别真伪还是很容易的。”
辛宴把话都说绝了,明玉玨一时也无言以对,他正想说为了脱罪,什么人证都是可以捏造的,但是辛宴这样说了,他却不能再开口了。
那位老婆婆是当年红家的旧仆,曾经贴身服侍明玉玨的母亲红线,姓傅。
至于另外一个男人则是当年红线被掳的帮凶。
“姑娘从小就是个豪爽的性子,见着谁都会帮一帮,和徐家姑娘虽是点头之交,可她觉得徐家姑娘性子好,不争不抢的。”
“姑娘从小就被庶妹给抢怕了,所以喜欢徐家姑娘的性子,有时候碰到她都会和她打招呼。”
“她遭了山匪,被救回来之后,曾经和奴婢说过,她救了徐家姑娘不后悔。”
“反正她皮糟肉厚,没心没肺的,就当是被狗啃了,可徐家妹妹不一样,真要失了清白,哪里能活得了。”
“后来老爷和夫人为了姑娘,把祖宅都给卖了,远走他乡,那个时候奴婢已经说了亲事,就没有跟着去……”
明玉玨闻言,脸色就阴狠起来,他的母亲怎么会是自愿护着徐氏的,有哪个姑娘愿意做这样的事?
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一定是徐氏把母亲推出去的。
徐氏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只是木木的坐在那里,呆滞着,终于还是被揭开了,她一直捂着,就是不想红姐姐在孩子们的面前丢尽脸面。
谁愿意自己的母亲是个失了清白的?
做了那么多,终究还是徒劳。
“玉玨,不管你娘如何,她都是天下最好的娘。”
明玉玨骤然盯着徐氏,“你还敢提我娘?你陪提她吗?你知道这些,是不是一直在嘲笑我们?”
“我爹,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既然都已经没了清白,活着做什么?”
“啪!”的一声,是徐氏冲到明玉玨的跟前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
“不许你这样说你娘!”徐氏几乎是用吼的喊了出来。
明玉玨受了这一巴掌,脸色扭曲,舌尖抵了抵被徐氏打了的地方。
“你做什么假清高呢?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娘也不会遭受那些,你就是个丧门星,人家都躲你躲的远远的,你为何还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你害了她!”
“本来她可以和我父亲好好的过日子,忘记那一段,是你,是你的出现又提醒了她!”
明玉玨直青着脸对徐氏狠狠的一击,
“你害死了她,就想着弥补,想要对我和善儿好,就想一笔勾销这些么?不可能的!”
“你对我们好有用吗?没有用的!我们还是没了爹娘,我们还是寄人篱下,你不知道那个滋味吧。”
辛宴根本不管明玉玨的怒气,只说,
“你无须这样,我爹娘是受了你家天大的恩情,谁也没忘,我倒巴不得我家的人和白眼狼一样。”
“那样我姐姐就不会因为亲娘的偏心而受伤,更不会得到一个坏名声,差点连命都没了。”
“而你,也不用像一笔烂账,永远地赖上辛家。今日把话挑明了。”
“明家的恩情,到此为止!”
“而你,难道就不知道,是谁把你娘害成那样的吗?你连我娘这样无辜卷入者都恨,难道就不恨始作俑者么?”
那第三位证人,干瘦男子挤出一个似哭非哭,声音颤巍巍地开口,
“各位,小的真的只是收了红家庶女一点钱,给山匪报了个信,别的什么都没做啊。”
辛夷在边上在一次感叹辛小弟的厉害,这样的人都能找到,她看戏看得恨不能去摸点瓜子和果脯来坐着吃。
斜里伸出一只手过来,辛宴刚刚走了几步出去,正好挡住了这只手被众人看见。
只见那只手悄悄的点了点辛夷的手,辛夷一怔,下意识的想低头去看,就触到了一个温热手掌,随后她的手掌被打开,多了一些东西。
辛夷目不斜视,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抬起手来,就见手心里躺着两颗果脯,好像是桃子的。
她眼眸一弯,塞了一颗到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很好。
她朝边上那只手的主人看过去,笑的像一只偷了腥的猫。
萧元祐捏着拳头的手抠了抠自己的掌心,一本正经。
两个人的小动作没人看到,辛宴眉梢轻扬,稚嫩的脸上面无表情,
“玨少爷,红家只有一个庶女,那就是嫁入高家的二夫人,她为何要这样做,想来你应该很清楚了。不过是为了谋得高家的婚事。”
“高二夫人不是最可恶的,其实最可恶的是你啊,玨少爷。”
“你明知道高二夫人是害了明伯母的元凶,而你竟然还和她与虎谋皮,打量着用她将七姐的名声坏了,然后再处置她。”
“如此,你不但娶了我姐姐,又能让高二夫人陷于不义之地,何乐而不为?”
“至于我姐姐名声坏了,娶进门去,要怎么处置,还不是你说了算?爱慕?那是什么东西?不吃了吐的东西。”
“你连高二夫人这样的人都能利用,又有何资格在这里说我的母亲,又有何资格去享受你父母辈留下的恩泽?”
“你这不过是躺在死人的身上吸着别人的血。你又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别人?”
语调平平,没有任何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却仿佛一记重锤轰然敲在明玉玨耳边。
敲得他眼冒金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辛宴并不关注他的反应,只是背着手站在那里。
这一刻,整个屋内陷入到了寂静,徐氏早就在明玉玨对她质问的时候昏死过去。
明玉玨的质问,就像一个缺口,敲碎她的壳。
她愧疚,所以对他们兄弟有求必应,恨不能送上命去,可到头来,他们并不稀罕,反而埋怨她害了红姐姐。
这也是徐氏心底里对自己的厌弃,经年累月,这一刻被人戳破,就如同皮囊被戳破,泄了气,没了精气神!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明玉善失踪的事情,不过是我让人仿了一封信寄给你,可你太想用这件事来挑拨七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你太想让我姐姐陷入到绝境,到时你就可以伸出你那恶心的爪子!
所以你在得知今日舅舅和表哥会来这里相看姐姐后,急匆匆的过来了。”
“不仅仅是为了母亲和姐姐的关系,你还是不想相看能成功!否则你的谋算就要落空了。”
萧元祐一本正经的脸上有了丝裂缝,原本想要再递果脯的手收了回来,塞回到了袖兜里。
等着投喂的辛夷,“……”
“我……”明玉玨有点磕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要反驳辛宴,他说的都不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听了别人的话,以为是我母亲将明伯母推出去挡在前头,又以为是我娘的出现害死了明伯母。”
“至于明伯父对我父亲的救命之恩,又是那么的单纯吗?其实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明家被灭,你们两个孤苦无依,身怀巨财,没个妥当的人护着,怎么死都不知道。”
“或许我这样说太过小人,可我本来就是小人啊,才刚刚十岁呢,所以我不懂得大义,只是说我想说的。”
“我问过曾经安葬明伯父的家仆,明伯父最致命的伤不是护着我父亲的那一道,而是他腹部一道。”
“很抱歉,玨少爷,我毁灭了你的美好想象,可这就是真相!”
“哈哈……”明玉玨苦笑了一声,向着辛宴道,
“你确实年纪小,可是你谋算人心的本事,我自愧不如。”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腰杆忽然颓了下去,沉默的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整个人好似被抽了精气一般。
一场因为明玉善失踪的闹剧仿佛就该如此结束了,至于善后,又将是另外一个场面。
不过,就在明玉玨快要跨出去的时候,萧元祐忽然叫住了他,
“明大人且慢,本官还有话要问大人,这件事,关系到大人和辛家三伯父,陛下让我来处理此事。”
“还请明大人说一说关于辛季春收受贿赂的那两个账本的情况。”
萧元祐声音微沉。
辛夷,“……”
前面还给人递果脯,现在就要处置我的父亲?
翻书也没你这翻脸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