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人到底是从红军部队里出来的,真偏心眼……
葛老六从地上捡起帽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杨龙菲面前,轻言轻语地宽慰道:“团长,您消消火,为这点事儿动气不值当的。”
杨龙菲从葛老六手里夺过帽子,狠狠地攥在手心里,攥得都变了形。他头也不回地骂了声:“滚!”后便气哼哼地走开了。
上岸后的战士们一边脱下军装拧水,一边议论纷纷起来,主题都围绕着团长杨龙菲和政委刘平之间愈演愈烈的恶劣关系而起……
“唉,我说你们刚才都看见了么?政委把咱团长的马给毙了。嘿,我心说了,你说他毙什么马不好,非毙那两匹?那都快成团长的心头肉啦。这下你们䞍好吧,咱独立团今后有好戏看喽……”
“我说也是,咱团长脾气就够爆了吧?没想到这政委也不是省油的灯。连前任肖政委都没敢跟咱团长针尖对麦芒过,这个刘政委倒好,才到咱独立团一年就敢这么涮咱们团长,我看往后他俩有的架打……”
“嘁,这有什么奇怪的?这自古以来但凡有点儿本事的人哪个是好脾气?再说啦,咱这刘政委是老红军出身,听说长征之前就已经是红四方面军的师长啦。这回屈尊到咱独立团来当政委,心里自然不平衡,他不拿团长撒火拿谁撒火?”
战士们之间的对话传到二营长钱里远的耳朵里,他忙不迭地跟走在一旁的三营长曹光嘀咕道:“我说,看样子咱团长这回是褶子啦,平时说一不二惯了,结果遇上这么个活王爷,上来就把那两匹马给宰了,我看以后团长有的气受啦……”
“我看也是,一个是团长一个是政委,咱们这当营长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得罪谁都不行。不过你还真别说,我倒有点儿佩服这个刘政委啦。你想呀,自打独立团成立以来,除了旅长师长以外,谁敢这么对咱团长?就是那些平级干部相互骂上两句也是彼此之间操着玩,谁也没动真格的。咱这政委可倒好,这才来多久就敢跟团长叫板,一旁还有旅长给他撑腰,把你顶南墙上都没说的,还必须得乖乖受着。咱这政委,有种……”曹光摇头苦笑道。
……
晌午时分,部队终于进入到南艾铺境内。成功突围第一道封锁线的总部机关立刻寻找空地架设天线,并重新启动电台与其他各机关部门及作战部队展开联络。谁承想,还没和下面的部队联络上,电台所发出的波段却被日军的电讯侦听部门捕捉到了。日军情报部门立刻向岩松义雄汇报这一消息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那道曾被驻太原电讯情报室重点关注的波段在河北涉县的一个叫作偏城镇的地区出现了……
直到晚上八点半左右,这道被认定为是八路军总部电台发出的波段终于坐实了准确方位,就在偏城镇西北部方向的南艾铺村!
岩松义雄在露天指挥室内观察着地图,手持望远镜寻找着南艾铺村这个奇怪的地名。不得不说,这个地方实在太小了,在整幅地图上居然连个芝麻大小的位置都没有,以至于让岩松义雄浪费了许多精力,直至他感到双眼疲劳时才得以摸索到这个叫作南艾铺村的地域。
从地图上看,该区域同山西辽县相连,属太行山东麓,晋冀豫三省交界。往细了看,此处紧靠辽县麻田镇区域的十字岭地带。虽然挂着村庄的名称,但却属于实实在在的深山区,纵深足有二十多公里,四面仍是群山叠峦。东部同老爷山、东郊山、古脑为界;北部与武安接轨;南面与磁县毗邻;西面则同大寨垴、黄栌垴、黄花山相连。难怪八路会选择在这个地方作为临时指挥部,一旦情况有变,他们即可立即潜至深山,在周围几座密林中充分发挥他们的优势,同第一军围剿部队展开拉锯战和所谓的游击战。
岩松义雄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他摘下眼镜一边用嘴哈气,一边用绒布慢慢擦拭镜片。他心里正盘算着:那位作战风格以勇猛著称的八路军副总司令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虽然他的士兵善于藏进山林里打游击,但帝国军队的勇士也不是吃素的。不要忘了,日本的国土面积有百分之七十都是绵延不绝的山地。早在中日战争打响以前,从日本本土征召过来的年轻士兵们大都已是经历过山地作战训练的“专家”,各个都训练有素、善于攀登和野外生存,况且帝国军队的士兵还更具吃苦耐劳和奉献精神,对长官唯命是从。倘若告诉士兵们,八路军总部的临时指挥部就在涉县境内的南艾铺村一带,可想那些对嗜血充满渴望的士兵们此时会爆发出多么大的激情,去坚决地超负荷地完成对八路军总部驻地的围剿!
“传我命令,第4、第8旅团掉头朝涉县方向靠拢,第14旅团迂回至涉县东南方向,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一定要将八路军总部死死地困在中间,绝不能放过对方一兵一卒!”
传令兵谨慎地问道:“将军阁下,是不是可以给一个准确数字,司令部到底需要第4、第8和第14旅团各推进多远距离?以便三位旅团长获悉。”
“没有具体数字,三位旅团长大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压缩包围,凭借他们自身的军事实力向前推进,最好能把八路军压缩成一块铁片大小。我想三个满编旅团的火力足够将整个涉县从地图上抹去了……”岩松义雄意味深长地说道。
日军第4旅团指挥官上野村正在向部下传达司令部命令的同时又加上了一条他自己额外制定的作战方针:第4旅团先头部队从军官到士兵一律脱掉皮鞋皮靴,换上适合登山的布鞋,连夜进山搜索,一旦发现八路军总部的踪迹就立刻实施包围。旅团下辖六个满编大队依次呈“梳篦”式队形展开,如果八路从哪个大队的防线突围,该责任人当剖腹自裁,以谢天皇。
与此同时,日军第8、第14旅团也陆续对偏城镇方向实施战略性合围,计划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将驻扎在南艾铺村地带的八路军部队全部吃掉。日军此次的意图十分明显,旨在集中兵力彻底摧毁掉八路军总部机关,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以至于八路军下辖各主力部队大都成了漏网之鱼,在天黑前依次突破敌人的外围防线,早已不见了踪影。
独立团暂时驻扎在一座早已败落的名叫石窑村的庄园内,为了防止敌人发现踪迹,村庄内无人生火,持续了将近一天战斗的战士们也早已是人困马乏。疲惫不堪的战士们此时也顾不上舒坦不舒坦,成双地席地而坐后相互倚靠着便进入了短暂的梦乡……
浩瀚的夜空中弥漫着滚滚狼烟,没有人知道明天会遇到怎样的险境,就是能不能看到明早的太阳都不好说。战士们此时早已忘记了自我,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只想在濒临死亡的关头在好好享受一把活着的滋味儿……
杨龙菲静静地坐在院内的一处磨盘上抽着香烟,没吸几口便猛咳不止,还吐出了几口黑痰,估计是早晨指挥战斗时吸进嗓子里的炮灰,现在居然化成脓痰还给了自己,真他奶奶的晦气!他继而又想到了今天中午发生在渡口边儿上的事儿,心里就倍感窝火。他娘的,多好的两匹马,那可是老子的宝贝,竟然就这么被那个姓刘的狗屁政委给打死了,结果旅长还向着那狗日的说话,这他娘的什么世道……想到这儿,杨龙菲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猛地甩掉才抽到一半的烟蒂,脑子里一阵骚乱,此时此刻他真想撸开袖子找个人干上一架,一解心里的怒气。他心说:妈的,老子干这么多年军事主官,从国军到八路军,还从没让人这么欺负过,等以后有时间了,老子再跟刘平那个兔崽子好好算笔账,老子的马不能白死……
谢大成跛着脚拄着根木棍儿一瘸一拐地走到杨龙菲面前,手里还端着碗水道:“团长,您累一天啦,少抽点儿烟,喝口水缓缓……”
“拿走,老子不喝。我说你小子别撅着腚眼儿望天———有眼无珠的,没看见老子正烦着呢么?我丑话说前面,别在老子的火头上找骂,到时候等老子脏话出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谢大成对杨龙菲的这种说话方式早已是司空见惯,若是普通战士敢这么跟他讲话,他早就大嘴巴子扇上去了,可团长要这么说他的话,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还颇有些成就感的。谢大成将手里的那碗水放到磨盘上,自己则坐到一边和杨龙菲背对着互侃起了大山。
“团长,您呀也别太较真啦,咱这政委就这脾气,在你俩见面的第一天起,那张副团长不就跟您透过底儿了吗?人家之前一直做的都是军事主官,这回分到咱独立团来是头一回干政工,容易上火也正常。政委这次做的是有点儿过了,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啦。搭档嘛,既然被分在一起自然免不了摩擦,牙齿和舌头还不得经常碰上两下么?您呀就当回老好人,权当是积德行善啦!”
“放屁,老子又不是化缘的和尚,凭啥光要老子我积德行善?我他妈有病是怎么着?你说,老子那两匹马平时跟那啥似的,老子看到它俩比看到美人还眼热。那小子倒好,二话不说就把老子的两匹马给崩了,多好的马,老子几辈子才遇上这么一回,他他娘的说毙就给我毙了!奶奶的,还他娘的穷苦出身呢,就这么糟践东西?个败家玩意儿……”杨龙菲激动地嚷道。
“不是我说,团长,您呀这脾气也得改改啦。我不是说您脾气差,我是这么个意思,要是换作以前,随便您怎么着,全团上下没一个人敢说些什么。可现在不一样啦。我算是看出来啦,上级派这政委过来可有那么点儿‘半夜叫大姑娘门’的意思,来者不善呀。您说就您这急脾气,跟这刘政委的直性子撞上能有个好么?现在还不算啥,你俩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哪天要真打起来的话,闹不好就是个两败俱伤。我打听过了,这刘政委当战士那会儿就被分到了团部侦察排,后来又被分给首长当警卫员,不说是什么武林高手吧,可最基本的擒拿术还是手拿把攥的,和您也算是棋逢对手,半斤八两,哪天要真掐起来,我看谁都落不着好。”
“就他?扯淡吧。顶多也就是比老子我多走了点儿路,你要说他脚丫子利落我倒信,要论拳脚功夫,再加一个帮忙的他也不是老子的对手。嘁,你以为就你知道?老子我早就把这小子的履历翻遍啦,这小子在红军的时候根本就没打过几仗,长征以后就被联络局调去干地下工作了。也就是参加过几次苏区反围剿,要论阵势能跟罗店保卫战比么?你看他那土老帽儿样,土得都掉渣了,估计是他娘的当年给地主放牛的时候,让牛蹄把脑袋给踢傻啦。还擒拿呢?三脚猫功夫还差不多,狗肉上不了席的东西。”
杨龙菲正说着,负责师部医院警卫工作的三营四连连长段铁柱和五连长朱永河也风尘仆仆地从村口赶来汇报任务。杨龙菲打量了一下二人的穿着,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满面尘灰、衣衫褴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儿来的两个叫花子呢。尤其是五连长朱永河,杨龙菲特意把目光放在他的胳膊上还停顿了几秒,这小子的袖口处浸染着的鲜血正如同一条小溪般涓涓而下,似乎是手臂受了重伤。
段铁柱“啪”地一个立正道:“团长,按照您的指示,三营四连、五连已顺利护送野战医院转移,并把他们安排在距离石窑村西南十公里左右的胡北庄休息。我和五连长特来请示,不知道团长是否还要下发新的作战任务?”
“总院和分院的同志都转移啦?伤亡情况呢?”杨龙菲问道。
“是,都转移啦。总院卢院长和分院的高院长他们,还有医院政治部目前都在胡北庄休整,伤亡情况……伤亡情况还好,建制基本完整。”段连长和五连长朱永河相互看看后说道。
杨龙菲一歪脑袋,似乎已经看出了对方在撒谎,干脆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建制基本完整?我看不像吧?你看你们俩现在的模样,像是刚被人从煤堆儿里刨出来的,衣服都烂成条啦,这总不会是子弹打出来的吧?怎么着?你俩才刚当连长没几天,就学会蒙老子啦?敢情老子这么多年打仗都是白打的?我告诉你们,自打你俩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知道这回伤亡肯定小不了!老实说,到底伤亡多少人?要是还不说实话,看我不揍你们两个小兔崽子!”
段铁柱一听这话,突然“哇”地一下哭了,他一边用袖子擦泪一边啜泣道:“团长,不是我们有意瞒您,是我们实在有点儿说不出口,我们没脸见您……我们四连这次的突击顺序虽然在全团最后,可我们损失的兵力却一点儿不比突击队要少。鬼子这次追得实在太紧,他们的炮弹就好像长了眼睛一样,按照我们撤退的路线不断进行延伸轰炸,战斗打响不到一小时,我们四连就伤亡将近三分之一。敌人就像是疯了一样,一旦咬住就绝不松口,加上这次主要任务是护送师部医院转移,他们携带的药品和行李实在太多,马车不够拉就得靠人力,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放慢行进速度。最后在张家峪跟一伙伪军打了场遭遇战,战斗进行没一会儿,鬼子的飞机又来了。我们和伪军阵地相距不到五十米,可鬼子的飞机却不管不顾,照着敌我纵深就是一通狂轰滥炸,我们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团长,这回是咋啦?跟鬼子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我都悔死啦!”
杨龙菲不耐烦地嚷道:“你少给我在这儿寻死觅活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们四连现在还剩多少人?”
“算上三名重伤员,还剩八人……”段连长颤颤巍巍地说道。
杨龙菲尽可能地压制住自己恶劣的心情,咬着牙将目光转移到五连长朱永河身上,冲对方一挑下巴问道:“你们连伤亡情况怎么样?”
“团长,我们连的情况也不太乐观……”
“你少跟我咬文嚼字的,直接说结果,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没时间听你叫苦!”杨龙菲厉声打断道。
“战斗减员超过三分之二,我手底下的三个排长都牺牲了,李指导员也负了重伤,我们连现在还具备作战能力的兵只有十来个人啦……”朱永河低下头喃喃地说道。杨龙菲艰难地闭上眼睛,痛苦地冥思着,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阎王殿把他手下牺牲的战士全都抢回来。他在心底暗自叫苦道:我的老天,这他娘的打得叫什么仗?就连负责医院保卫工作的两个连队都快被敌人给打光了,两百多名战士打到最后只回来了不到二十个,这比战斗前预估的伤亡人数还要多!这他妈打得什么窝囊仗?
杨龙菲睁开眼睛,眼白中布满了血丝,他瘫坐在磨盘上自言自语道:“唔,两个连的兵力,打到最后还剩下不到一个排,要是战斗再向后延迟几分钟,恐怕都用不着我来撤你们的编啦,你们自个儿就给交代啦。既然战斗已经结束了,再让你们像往常那样去做什么战报也没什么意义啦。你们了解我,我这个人不爱玩虚的,趁政委不在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两个连的伤亡情况严重到这种程度,为啥刚才还问我有没有新的作战任务?我想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能跟我说说么?”
段铁柱低声说道:“我……我想的是如果能在之后的任务中把自己这条命豁出去的话,也算是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弟兄们啦,也对、对得起团长您啦……”
杨龙菲继而看向朱永河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朱永河偏过脑袋看了看仍在一旁啜泣不止的段铁柱,缓慢地点了点头:“团长,您处分我们吧,多大罪过都可以,就是真要撤我们连的番号也没说的。我就一个请求,如果有作战任务,求您一定优先考虑我们连,让我们跟狗日的拼啦!把这条命拼没啦,我去阴曹地府给弟兄们赔罪,他们都是我的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