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那小子昨晚又在你那儿过的夜吧?你把床留给他啦,自己肯定没地方睡啦!唉,你说你也是,在普通病房多少给他挤个床位出来不就得啦?还非得弄到你屋去……这下麻烦了吧?他舒服啦,你有的罪受啦。不瞒你说,这小子且麻烦着哪,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折腾你,负伤以后就更是这么回事儿啦!唉,说了半天差点儿忘了问啦,老杨这小子从负伤到现在也有个五六天啦,中间醒来过吗?”
高雅喃喃地说道:“刚刚醒过来一阵,眼睛也睁开了,就是说不出话来。可没过一会儿就又晕过去了,看他那样子可能是疼的……”
“你看我说吧,这小子最他妈操蛋啦……哎哟,不好意思啊高院长,我这一不留神脏话就出来啦,别见外啊。我们老哥几个平时开玩笑开惯啦,有什么招呼什么,没什么忌讳,你多担待,别跟我们这帮人一般见识。”
“没关系,方团长,我能理解。唉,方团长,听你说话好像你和杨龙菲杨团长挺熟的,你们认识多久啦?”高雅饶有兴致地问道。
“嗨,我跟这小子的交情可远了去啦。26年黄埔五期开学的时候,我就跟这小子同班同学,谈不上是光屁股玩大的交情,可也差不了多少。毛主席那词儿怎么写的来着?差不离儿就我们当时那意思,你容我想想啊……”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高雅信口拈来。
“对对对,就这句话,就这么个意思。啧啧啧,高院长到底是读书人哪,我这半个字都还没想起来呢,你这边都说完啦。真不愧是大知识分子,跟我们这帮土包子就是不一样。”
“别这么说,方团长。你们是军人,主要任务是带兵打仗、指挥战斗,我们书读的再多,遇到敌人一点儿用也没有。万一有一天敌人把我们给包围了,谁要是拿着本《列女传》去跟鬼子讲道理,那才真是真正的大傻子……”
听了高雅这番妙论,乐得方罗成直合不拢嘴。他这辈子好像还没被人这么夸过呢,心里顿时涌起了几分得意:“高院长真是不简单,不光书读得多,玩笑也开得不错。我是服啦,心服口服的!”
高雅继而问道:“看我,跟你在这聊这么久,都快把里面那位给忘啦。我想你一定是来看望你这位老战友的,对不对?快进去吧,他刚昏迷过去,估计现在还在睡着,你进去跟他说说话,就算回答不了你,能知道有你这个老战友陪着他,他的伤也能恢复得快一点儿。”
“行,那我就去看看。你说的没错,这小子就是欠捶,属于给点儿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主儿,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平时轮不着休息,这下好啦,挨了鬼子一炮再往医院一住,也算是因祸得福啦。换作以前,他八百年也没这么闲过呀。要不是他身上还有伤,我非把这小子给捶醒不可……那行,高院长,那您先忙着,我进去看看这小子。哦,还有这东西,我也一块带进去啦。这都是从我们团带来的战利品,都是些罐头和水果。老杨还不知道啥时候能醒呢,你没事儿的时候自己也吃点儿,别光顾着伺候这小子……”言罢,方罗成便拎着手里的包裹推门走进了高雅的房间。他轻轻地将东西放在桌上后,又把椅子搬到了床边就坐。
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杨龙菲,方罗成无奈地叹了口气后便百无聊赖地侃起了大山:“老杨,老哥我又看你来啦。你说说你小子,真没劲,这都多少天啦?还没睡够呢?唉,行吧,你小子这几年也算是没闲着,也该歇会儿啦。我说,你听着就行啦……唉呀,没准在你出院以前,可能是我老方最后一次来看你啦。老总下的命令,我们团被划到了第二纵队,明天就要去冀鲁豫边区报道啦。我这一走,可就剩你小子一人啦。你还别说,我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小子。平时有咱这么个乖孩子在旁边戳着,你小子还不敢太玩火,我要真走了,也没个人给你小子当标杆儿,你他妈指不定得捅多大篓子呢。嘿嘿,你这睡着也好,咱哥俩认识这十来年,每次我说话你不噎我几句的?现在好啦,你小子躺在这儿,老子我说你什么你都得受着。喏,桌上东西看见没?那是老子前几天打伏击时的战利品,水果、罐头啥的。你要是醒了,就让护士没事儿喂你吃点儿,对养伤肯定有好处。当然啦,你小子也别憨着张脸吃独食,多少给人高院长留点儿,还有照顾你的护士,人护理你小子容易吗?别说我没给你小子机会啊,你这回算是‘王老二摔跟头———掉到福堆里啦’。你看你这副熊样,糙了吧唧的不说,脾气还躁得不得了,跟他妈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你说就你这样的,凭啥命这么好啊?还让人高院长亲自照顾你?你哪来儿这么大面子?嘁,我可告诉你啊,人高院长是大户人家出身,说话文绉绉的,人长得也漂亮。这种条件别说是在咱129师了,就是在咱整个八路军基层过遍筛子,那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啦。能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你旁边守着,你他娘的就偷着乐吧你。行啦,不说这个啦,聊点儿最近发生的事儿。你不知道,铁海川那小子现在可牛着呢,他搭戏台子让他们89团演了出‘瓮中捉鳖’的好戏,在平遥县一口气吃掉了鬼子一个大队,把咱蒋校长乐得不行,连发了好几张嘉奖令不说,还给他们89团装备了清一色美式武器,看得老子那叫一个眼热呀。这还没完呢,自从打了这一仗,铁海川这小子就成风云人物啦。好家伙,这几天中央日报和晋绥日报上全是这小子的新闻,风头都快盖过阎老西啦……”
高雅走到院内的一处回廊边,看到王芳正跟几个护士依靠在回廊的栏杆上说着悄悄话,便上前过去打趣地问道:“又在这儿小广播呢?今天难得清闲下来,怎么不回房间休息?”
来自陕北的护士英子笑着戏谑道:“院长,王芳在跟俺们讲他老汉儿的故事哩……”
王芳一听就急了:“英子,别胡说,啥老汉不老汉的!我连对象还没有呢,哪来的好汉儿?”
“咦,咋还急眼了呢?你刚才说人家的时候脸都红啦,咋?你敢说你对人家没一点儿心思?”
高雅惊讶地问道:“没看出来呀,王芳,在医院这两年也生出花花肠子来啦?说吧,看上咱队伍里哪个人啦?”
王芳脸刷一下就红了,嗔怪道:“院长,你别听英子胡说,没、没有谁……”
高雅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嘁,脸都红了还没有呢,还不承认?跟别人都说啦,还需要瞒着我?英子,说,那人是谁?”
英子表情夸张地笑道:“那我可真说啦,院长……说出来您都不一定信,是正在咱医院养伤的杨团长!”
高雅听后猛地一怔,脸上的笑容也凝结了,气氛显得有些尴尬。高雅明知故问:“哪个杨团长?”
“还能有哪个杨团长?咱129师独立团团长杨龙菲呗!就在院长您屋里养伤的那个……”英子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农村姑娘,一点没看出来身边几人的表情变化,依旧自顾自地接过话茬儿侃侃而谈道。
高雅苦笑着打破僵局,她托词说突然想起来有几位即将出院的伤员还没有检查身体,要去看一下,说完便两手塞于兜内,转身离开了。
其他几名护士对英子里里外外透出了那股“傻劲儿”表示无语,整个医院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院长对那位负伤的杨团长表示出来的关心,是以往任何时候在其他伤员身上都看不到的,就连王芳本人都看得出来。有好几次她去高雅房间帮忙给杨龙菲换药,都是院长亲自上手,连缠个绷带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让伤员遭一点儿罪,整个上药过程能进行一个多钟头。每次看到那些伤疤时,高院长竟然还偷偷抹去了眼泪,是个人看了心里都不好受。要说这俩人之间没故事,你信么?
王芳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英子后,嘟囔了几句牢骚话便转身跑开了。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护士堆儿说散就散了……
方罗成的话仍在继续着:“老杨,咱哥俩儿在晋西北一块儿滚打了这么多年,突然要把咱分开,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唉,我这几天一直做梦,你知道梦到啥了吗?梦到咱俩刚认识那会儿,按照当时教官们的说法,咱们当时还是一帮瞎屁不知的生瓜蛋子。那会儿咱们年轻呀,跟老兵干架是常事儿,当时也就你小子喜欢带头,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见谁都想掰腕子、撂跟头。那会儿多自在呀,也没人管。还有咱们那一个班的老战友,打了十多年仗基本上全都没啦。当时做咱前排的朱耀章,32年淞沪抗战的时候就在朱家桥战斗中牺牲啦;坐咱俩后边的那对同桌,马聪、伍子宪牺牲都快十年啦;还有咱那副班长刘眉生,也是个硬茬子,可惜呀,忻口会战的时候也没啦……真想他们哪。你知道老子听说你负伤以后啥感觉吗?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差点儿就厥过去啦!真的,心里就跟抹了猪油似的,生怕你小子出点儿啥事。想想当时自己急得那样,也够有意思的。我还不了解你吗?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惹急眼了连老天爷你都敢叫板。你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能干掉你小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以前我不信,老说你小子吹牛,现在我信啦,你小子还真是福大命大。听说炮弹落地的地方离你小子也就一两丈远,炮弹的气浪没把你小子给撕碎了算好的,才闹了个重伤?太便宜你小子啦。你说老子在这儿嘚吧嘚吧这么久,你狗日的连句话都不带回的。行吧,你接着睡吧,我这也啥可说的啦。天不早啦,我该回去收拾收拾准备搬家啦。你老兄好好养病,要是条件允许的话就尽快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别他妈到头让组织出面,咱政治部主任又不是媒婆,关键还得看你自己。行啦,你兔崽子继续睡吧,我走啦……”话音未落,方罗成便将椅子搬回原处,整理了下军装上的褶皱后便推门而出,刚走出屋子就看见倚靠在院墙上的高雅。
“哟,高院长,等久了吧?不好意思啊,我们老战友之间话比较多,让您看笑话啦,我这就回去啦。”方罗成一脸歉意地笑道。
“他醒了吗?”高雅莞尔一笑道。
方罗成叹了口气道:“醒啥呀,这小子都快睡上瘾啦,我在他耳边絮叨这么久,别说睁眼啦,汗毛都不带动一下的。算啦,他也够可怜的啦,好好的一人给弄成这样,不说啦。那高院长,我就先走啦,我们团明天要跟二纵指挥部把驻地迁到冀鲁豫边区去,我这东西都还没收拾呢……”
“那我送送你吧,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儿……”
“行,那咱就走走吧,正好也能聊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