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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昭卷•雀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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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祁,国公之子,贵妃同母弟,皇子幼舅,素贤,娶妻江南阮氏,年二十,入翰林。少有奇遇,姊入宫,获帝宠,生子葛,思家情切,时位卑,主特恩,召夫人。祁随母入宫,虽年少,已恭谨,观绚烂奥妙,执母裙佩,寸步不离。

    安王犯死罪,养雀王,献太后,得保命。后素厚妃,暮浓,赐宴夫人,放雀王,上下尽欢。生灵善舞,清啼婉转,玉白泽明,见生人而不惧,尽展后羽,夺目灿然。偶一仰颈,便入九天,伴月而欢。祁稚懵定睛,惊鸿难抑。

    酒过三巡,帝至,袖中血腥若隐又无,后惊恐,不安跪问缘故,帝笑,言:“止杀一泼皮贼子耳。”雀王黑眸霎时如炬,尖长哀鸣,俯冲而欲啄帝。四座皆哗,侍卫三十,握刺链,围困多时,方锁雀。帝怒曰:“畜生正似主!”拔剑欲砍,祁但扑护雀,叩拜道:“尧舜德四方,何时杀畜生!”夫人与妃,面额澹澹,皆泣有罪,帝大异,以为此子非凡,赞祁慧敏,赠雀王,命内侍,引拜东宫,预作肱股。

    祁抱雀,安抚久时,置于途中亭。夜雾渐浓,侍引宫灯,祁不舍,转身翘望,雀已失踪影。祁懊丧,握宫灯,莽撞寻雀,不多时,离宫人,似迷路,入一园,四周芳香沁人,道路曲幽,不知何处。转身,撞生人,引灯细看,白衣蓝袖,初一眼,清冷似水,再观,目眩神失,三观,已然不见。

    似谜耶,似梦耶?或……似人耶?祁迷途归返,拜太子,东宫夜珠已撤,始知困于霰,整二更。

    —载《真知录•异闻卷一》

    齐明十年,有老妇沿街叫卖女儿,御史大夫心软仁慈,花千金买一妾。时年,郑祁不过二十五六岁,而那小妾,十六七岁,姣花一般的好年岁,倒也匹配。正妻阮氏虽一直受专宠,却并非好妒之人,加上一直无子嗣,宫中贵人多有微词,便欣然接受了此女。只等待吉日,热闹一番,迎此女入府。此前,便由郑祁安置在外城一间民户中。

    只是,让阮氏十分惊讶的是,自此,无论公务如何繁忙,郑祁必然会寻片刻时光,打马到民户中问候小妾一番。郑祁是个君子,并无无礼之事发生,但也足够令阮氏心中吃味了。她枕间笑睨郑祁,“郎君,那女孩儿可是十分美貌?”

    郑祁微微地笑了,“卑贱女子,并无夫人貌美。”

    阮氏又问:“如此,想必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了?”

    郑祁摇头,“她平时只于帘内读书,并不与我搭话。”

    阮氏纳闷了,“既非美貌,又冷落于您,郎君看上她何处?”

    郑祁散发于枕席,闭上眼,如坠梦中,又似回味道:“我也不知为何,从不曾直视于她,远远观望,费神思揣,心中却枝枝蔓蔓,像要开出什么一般。”

    阮氏听闻此言,不由心惊。次日,趁郑祁上朝,她便亲自去了民户。谁知,地方十分难找,曲曲折折,如同羊肠套着八卦镜,处处透着古怪玄妙之感。清晨出的门,却到午时才行至一处四面荒芜的住所。叩门,童子声声道是无名居,阮氏想起郑祁曾言,此女子是贱籍,无名无姓,冷笑着,扶着奴婢入了院。刚进门,便嗅到一阵冷冽扑鼻的香气,此时是冬日,四处端凝,却无花树。院中洁净简陋至极,无奴婢,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叟在打扫。而正房之门紧闭,四周窗格,只打开一扇,透入些微阳光。

    阮氏上前,想要推开门,却听到屋内清冷如寒泉般的声音道:“夫人止步。”

    阮氏身后的老妈子厉声大骂:“下贱女子,主母到来,还不迎接吗?”

    那声音又响起:“夫人止步。”

    阮氏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嗓音,浑身有些战栗,“为何?”

    屋内的人道:“于礼不合。”

    确实没有这样,妾未进门,而妻嫉妒强上他人门欺人的道理。阮氏脸红了起来,却冷声道:“你不过是夫君前两天买回的物事,要打要杀,什么时候由你自作主张?”

    那人竟笑了,“原来这才是女子的心态,我竟今日才知。夫人无须忧心,日后入府只为恩情,并无他意。”

    阮氏强打起精神,走至一扇窗前,只影影绰绰看到帘内白衣素洁高雅。那扇窗却瞬间被合上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风。

    那嗓音又传来,温和中带着些清冷,好似碎冰的玉石,“女子名节为重,夫人请回。”

    阮氏莫名其妙,推窗却开不了,再问话,却也无人搭腔,只得带着下人愤愤离去。刚坐上马车,却似乎听到院中声声隐忍的*痛呼,似刑狱,又似屠戮。再听,已无。问众人,皆言并未听到。阮氏以为错觉,不以为意。

    夜间阮氏服侍郑祁加膳,他连日来弹劾太子太傅,今日傍晚才接到圣旨,围堵太傅府。太子身边的人,差不多要干净了。再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郑祁握着酒杯,眯眼想着,心中城府半点不露,眼中却分明有了些得意。

    阮氏见他心情好,红酥手满杯倾泻了黄縢酒,撇嘴道:“郎君,那女子十分不懂礼,见我竟不跪拜。”

    郑祁握着酒杯,脸色阴沉起来,“你找她做什么?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妾,不怕有失身份吗?”

    阮氏手指一僵,赌气道:“我嫁与郎君多年,何时败过妇德?不过一个贫女,我堂堂大家妇,还容不下吗?只是她委实无礼欺人,今日便要看她脸色,日后还要我这大妇端茶送水吗?郎君买的是妾还是婆婆?”

    郑祁自己斟满酒,热气入喉,窗外雪霏霏,屋内却有些燥热,他拽住阮氏的白臂,往怀中一拉,啃吮起来。湖色的纱被扔到屏风上,郑祁今日不知为何,力气十分大,阮氏不能承受,气喘吁吁地羞涩地道了一声“郎君”。郑祁的眸子看似温柔,深处却不知藏了什么,抬起阮氏的下巴,琢磨着喘息道:“我几时向娘子求过什么?这一次,便放了她,遂了我的愿吧。”

    阮氏意乱情迷,点了点头,不胜娇羞。郑祁摸到阮氏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带着凉意,瞬间想起别院女子清冷的香气,心中的无名之火更盛,这几次索要,竟让阮氏连日走不动路。奴婢纷纷贺喜,小妇何足惧,夫人更似新妇呢!略显轻薄的话语却让阮氏更加舒心起来。

    三月,太子死祭,正午,东宫走水,死三百人,帝师内卿悉数命丧。当时有僧人,路过国公府,遇到郑祁,笑道:“君当真是此世前世后世他世独一无二的贤人。”数日后,竟暴毙于佛前,双眼剜尽。

    三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宜娶。

    因是娶妾,加上堂上父母、岳父母俱在,郑祁只摆了几桌酒席,邀了至亲好友吃酒聊天罢了。堂外小厮不停唱着“二皇子礼,玉芙蓉一双”“三皇子礼,齐冠道百子图”“平王世子礼,佛手瓜软玉料三鼎”,诸如此类,显贵的都添了礼。其实颇为稀罕的是,贵妃竟也送了礼,是支点翠的簪子,有个好名字唤“永欢醉”,曾是先皇后赏赐的珍贵物事。众人揣度一番,微笑一番,不语。

    门前耳房的小厮今日似乎尤其繁忙,妾虽是偏的,门却因是贵客只敢开正的。前前后后叫唱着,直至傍晚,均坐上了席,才好些,将将偷懒打了个盹,却又有人叩门。

    “何人?”小厮打着哈欠,探出脑门,竟一时僵住了。

    “吾乃……吾乃奚山君。”门外的少年露齿一笑。

    “公子从何来,为何无下人唤门,登门为何?”小厮咽了咽口水,倒退一步,揉了揉眼。

    你道为何?眼前的男子着一身金丝所绣的袍子,还算华贵,只是却是几十年前京城也不爱的老样式,袍子上斑斑迹迹有些灰尘蛛网的残痕,不似洗得不干净,倒像是许久没穿。他个子颇高,却瘦若晾衣棍,皮肤极白,却白得灰败,眼圈发黑,脚上趿着的木屐磨得草絮尽断,脚趾不裹,怕是乞丐也不肯穿了,他却穿得十分坦然。

    “蠢物,既然说了奚山君,自是从奚山来。原来也带了几个仆人,一路上晒晕了,眼下歇着,只得本君亲自敲。至于登门,听闻郑祁小子娶亲,我来凑凑热闹,顺道寻寻人。”奚山君很神气地骂人,理所当然地递上一块东西。

    “哎哟,这是何物,怎的扎手!”渐黑的天,小厮触到一个到处是刺的物事,还会动,惊骇地跳了起来。

    奚山君见小厮此态,本来悠悠虚浮的样子,却哈哈大笑起来,“奚山盛产刺猬,送一只来贺。”

    “你!”宰相门前七品官,国丈家的门口再不济也得六品,未来皇帝也算他们家的特产特销,又岂容人如此无礼放肆,“好个无礼的小子,如此戏弄国公府,当心身首异处!”

    奚山君却笑得快打滚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道:“急什么,刺猬是给郑祁小儿的,这个是给你的玩意儿。”

    他从袖口随手丢出一样东西,那小厮不敢接,只见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在地上滚落,闪着柔和的光。

    “贵客盈门,奚山君到,刺猬一只!”小厮捉住明珠,眉开眼笑地对院内嚷道。

    一层层传,话到郑祁耳中,却喷了口酒,“你说何物?”

    “听说是……刺猬。”管家作揖,很为难。

    “将……刺猬呈上来。”郑祁总觉自己的话有些怪异,又道,“把送刺猬的人搜一搜,如有可疑,撵了;若无,请进来。”

    郑祁已在新房内,那小妾却着一身白衣,在幔帐中,身影依稀。

    “为何不穿喜袍?”他温声问道,似怕大声一喝,吓到这人一般。

    “公子不知,我家中规矩,素衣为喜,白衣为贺,如今我白衣素裳,正是心中喜悦难抑。”小妾淡淡答道。

    “我听阮氏道,你来我府是为报恩,可有此事?”郑祁黑眸望着白衣,左手拇指却有些紧绷,连带着黄梨色的扳指隐约亦有些锐气。

    “夫人是女子,我从不对女子扯谎。”妾道,“只是,公子真的不记得了吗?”

    郑祁心头一颤,望见幔中人一段白皙的颈,恍惚想起那一身白羽蓝翎,温柔婉转,转念一想,又似迷途中遇见的皎白容颜,他心中似有触动,又有快意,待伸手去扯幔帐,却听到管家在外禀道:“公子,那奚山君并无可疑,只是似乎十分的富贵,应是哪家的公子化了名与您开玩笑。他道此次来除了送贺礼,还有一事,便是来寻失散多年的未婚妻。”

    郑祁看着呈上来的一块似是刺猬的东西,却着实不是刺猬,也已不会动,乌油发亮,敲一敲,硬不可摧,嗅一嗅,似有淡香,细品,又无了。

    妾凝神望了一会儿,道:“公子拿匕首切下一块,便知。”

    郑祁依言,用随身的匕首切下一块,霎时,异香满室,恍然使人不知身在何处,哪年哪月。许久,他才如梦初醒道:“莫非,是……是望岁木?”

    妾远观雕成刺猬模样的香木,眼中有了些微笑意,“素闻望岁木生于深山瘴气之中,四周环水,树身有千年蛇龟看护,嗅一嗅能增寿十年,香可镇妖祟邪祟,入药则百年不老,一屑万金,唯有缘人可得。”

    郑祁闻言大喜,深吸一口气,喝道:“来人,请奚山君!到荣安堂,上请,设席!”

    他转身待去,迈出了门,才温和道:“不必等我,可先歇息。”

    妾垂目,拾起床头的书简,指节白皙而手心空白,面皮干净无妆,偏偏额间精心描绘一点殷红花钿,说不出的诡异。

    她无名无姓,亦无指纹。

    奚山君扫了席上的菜色一眼,珍馐百味,巧工极思,却似看到了空气。郑祁微微笑道:“可是不合君口味?撤下,重做。”

    奚山摆摆手,满上酒,略显浓密的眉皱起,“不必,我只是性喜杯中物事,对餐食没多大讲究,如此便能勉强凑合。”

    郑祁觉得此人十分狂妄,心中厌恶,却微笑颔首道:“君果非常人,不同凡俗。今日送上如此贵重之物,与弟痛饮三百杯,如何?”

    奚山抿抿唇,脸颊便微微鼓起,乌黑的眼圈倒显出了几分生气,他摇头,慢慢答道:“今日却是不可。我来寻妻,寻不着,反倒醉了,不成体统。不过,二百杯却是无妨的,总不会误事。”

    郑祁惊诧此人不通世情,但面上不露,斟酒问道:“兄寻妻寻到我家中,想是有些眉目了。可是与我家有什么缘故?”

    奚山一口饮尽,点头道:“她此刻正在你家中。”

    郑祁又问:“尊夫人生得什么模样?我家中除了婢女,实无年轻女子。”

    奚山面目略显出些羞涩,配上那副苍白似鬼的面容,让旁边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回想着,双手高高低低比画,最后落定在腰身,微笑道:“她幼时,我得缘见过一面,只这么高,生得倒是这人间难得的高贵秀美。”

    郑祁有些尴尬,“那时距今日倒是多久了?想必嫂夫人亦变模样了吧。”

    奚山长叹地感慨道:“如今,应是与我差不多高!”

    奚山是个颇为颀长的少年,郑祁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敷衍道:“我家倒无此等高挑女子,想是君找错了。”

    管家在旁,多嘴了一句:“怎么没有?小夫人不是和少爷一般高吗?”

    郑祁不留神,酒杯扫落到了地上,转眼却笑了,“我那愚妾定然不是。她天生贫贱,是我花钱从她妈妈那里买来的,又怎会是贵人的未婚妻?”

    奚山君抽动脸颊,撇嘴道:“别是藏了我的未婚妻,不肯交出来吧!”

    郑祁不悦地拂袖道:“小人之心,我一片真心报君,竟被你如此羞辱,张贵儿,送客!”

    管家来拉人,哪知奚山却抱住红木桌脚,霎时间,打滚哭闹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藏了别人的媳妇,还不许人说,真是王八蛋无赖兼混账!拿了我的礼物,却要过河拆桥,更是狼心狗肺乌龟肠!”

    郑祁白皙的面孔一窒,冷笑道:“张贵儿,把那块东西还给奚山君,给我连人带物打出去!”

    奚山捶地哭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削走好大一块吗?望岁木闻一闻能多活十年,你还老子十年寿数,老子才走!”

    郑祁拍桌,森冷道:“还从没有如此威胁于我之人尚活在人间!”

    奚山瞪圆乌黑的眼睛,呸了一声,“老子怕你就搬家,把奚山活吃了!威胁得了老子的人还没投胎呢!”

    郑祁俊雅的面庞被气得暴出青筋,皇子贵人们刚走没多久,此时实在不宜出人命。谋划许久,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奚山拿金袖蹭蹭眼泪鼻涕,眨眼笑道:“把小夫人请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妻。”

    郑祁额角生疼,不耐地挥挥手,示意管家去请妾室。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颜地吃酒。听到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他才放下杯。

    “是你寻我?”妾看到这样一个苍白怪服的人,平淡地问道。

    席外侍奉的丫鬟、小厮却屏住了呼吸。他们初次看到女子的冰冷容貌,有些害怕,又有些痴迷—第一眼不觉什么,第二眼长长看下去,却不敢呼吸了。

    奚山走到她身旁,围着她顺时针转了几圈,又逆时针绕了几圈,踮脚比画完这妾室的身高,脸上才算带了笑。最后站在妾对面,抬头,与她两目相对许久。郑祁不悦,想要阻止,妾瞬间察觉到了什么,垂了眼帘。奚山苍白的面容却变得更加苍白,用绣着金丝的袖子揉了揉眼睛,袍子上的灰尘也揉到了脸上,可他并不肯错开眼,带着黑眼圈的双目也显出几分勉强的温柔。他的视线移到妾的额间印,初始翘起的唇角却缓缓落下,也不知想到什么,左手撑住桌角,右手扯着妾的袖角,别开头去,一吐气,大颗大颗的眼泪却瞬间滚下,全无声息。

    妾颇为奇怪,低着头由他去哭,沉默大方,并无异态。

    郑祁握紧扳指,心思百转,若他们真是未婚夫妻……

    一时间,偌大的花厅,竟静悄悄的,除了奚山压抑的哽咽,只能嗅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冷淡香气了。

    “你可哭够了?”过了许久,妾黑眸冷淡地望着湿透的袖角,收回,又递上侍女呈上的巾帕。

    奚山吸吸鼻子,擦了把脸。郑祁冷道:“你因何而哭?”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临毙前吸取人世的最后一口生气。他不忍再看,蹂躏了一把自个儿的脸,才哭哼出声道:“她并非本君的未婚妻。”

    郑祁狐疑,目光在二人身上转过,才道:“只为此事?”

    “呸,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难道还不够令人伤心吗?”奚山犹自悲戚,却被管家命人给扔了出去。

    是夜,郑祁命人紧随其后,杀了泄愤。死士跟去,眨眼间,少年竟已杳无踪迹。又寻奚山,竟无人知是何处。怀疑是邻国细作,却无头绪。而仆人所收明珠,则化作一块石头,他不敢声张,却暗自懊恼。是夜,雷声大作。

    三月暮春,桃花大盛,乡党舂酱,制成殷红的桃花饼祭祖,余下的放在家中,给妻女做胭脂。郑祁家中封邑供奉不少,均是上等粉脂,母亲、妻子连奴婢身上都是那股子香,让郑祁十分厌烦,便躲在妾的房中作画。

    说来,新妇入门半月,郑祁夜间只去过一次,是夜妾熄烛侍奉,闭目任郑祁动作,肌肤温暖丰腴,迎来送往,除了处子之身,略微紧致,吃痛时不睁目亦不发声之外,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之处。郑祁顿感兴致索然,不等天亮便携衣散发而去。

    白日明亮,妾坐在偏远亭中看书,郑祁与友人远远看到,又觉风华大茂,额上殷红,明艳伴着冷清,让人爱不自禁。郑祁夜晚再去,却仍觉寡淡无味,失望而归。如此折腾几次,阮氏笑道:“郎君素来爱画莲,此次莫非娶了个莲花仙,特来报怜爱之恩?只可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忒为难恩人了。”郑祁挑眉,颇觉恼怒,再不踏妾苑。

    国公府隔壁原是安王京中府第,安王因结党,被除三族,家中空荡荡,凋零下来。街巷相传夜间子时安王府中有脚步声,又有喁喁私语,怕是冤鬼作祟,再无人敢往,便彻底成了鬼屋。请了几回道士也无济于事,只得听之任之,国公府为此还封了与安王府相邻的一座院落,正是后来妾所居的园子。自齐明十年妾入府,这里闹得越发凶狠了,男主人从不过来,夜间隔壁又似有鬼魅,到了夜里,竟无人敢来。妾每日夜间却仍在园中掌灯读书,泰然处之。

    一夜,妾翻了几页书,忽听窸窣的砖瓦声响,抬眼,却是个衣裳发亮面容苍白的少年,趴在墙头,捧腮望她,目光灼灼。

    妾不以为意,低头读书,策论文章,诵读一遍,已然熟记。半盏茶的工夫,书已翻完,墙头少年含笑看她,妾浑然不觉,又从后向前,倒默一遍。合上书时,妾抬眼,少年已趴在墙头熟睡,顶着两个黑眼圈,酣然香甜。

    此时门外却道郎君将至,妾淡然地从树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击子,站到墙下,轻轻一捣,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扑通一声,哎哟一声,似个孩童,边骂脏话边去了。

    郑祁刚进园,便听到隔壁传来异声,背僵了一下,伸手去拉妾的衣衫,却觉指尖冰冷而带香气,眼睛颤抖了一下。妾淡淡地看他,目光隐含压迫,许久,郑祁才松手,面无表情道:“随我入书房,此处不宜居住。”

    妾道:“孔孟书中从没载过鬼神之说,公子又在怕什么?”

    郑祁面目变得益发僵硬,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二日,妾读书时,花衣少年又来,仍是顶了一个肉团髻,却裹着一块四方巾,一身干净麻衣,趴在墙头目光灼灼,而略显期待。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吗?”奚山君笑着问道,“我自己缝的,街上行人都这么穿。”

    妾并不答话,然则合上书卷,抬头看他许久,才道:“你生得不好看,如何穿都不好看。”

    奚山君哼哼唧唧,从墙头上爬了下去,边跑边怒道:“阿箸,她又嫌弃我。”被唤作阿箸的似乎是个年幼的童子,骂骂咧咧几句,领着他不知到了何处,再无声响。

    妾望着墙头,她今日未梳髻,平静的眼睛盯着墙头被少年踩倒的一簇黄色野花,晚风吹起乌发时,额上红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来。

    平王世子回京供奉,在别院中闲来无事,邀郑祁吃酒,席间请了“挑金楼”的姑娘,其中一个唤作奉娘的,特别美貌,且舞姿美妙绝伦,刚被梳拢未几日,便被王孙公子们捧成了花魁。平王世子命奉娘陪郑祁,此女善逢迎,也得了郑祁几分欢心。平王世子对奉娘玩笑道:“平素不爱我们这些粗鲁的臭男人,今日便送你个探花郎,好好文雅一番,料想枕榻也香几分呢。”

    郑祁年二十,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听闻此言,对奉娘温文一笑,倒令这女子羞红了脸。

    酒意益浓,郑祁昏昏欲醉,平王世子便命人去国公府禀告一声,留他到了厢房,着奉娘侍候。

    一时酒劲,郑祁摸索着奉娘,倒有了几分肝火,扯了衣衫,留待枕席,亲吻一番,温存一次,微笑地问她:“探花郎又如何,可令你更欢愉?”

    奉娘亲吻郑祁喉结,摸索郑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贯粗鲁,今日倒十分温柔。”

    郑祁指僵了,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肤,十分丰腴温暖,却无香气。奉娘又*起来,郑祁双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颈部,竟用了大力气,掐得她喘不过气来。望着奉娘惊恐的眼神,郑祁冷道:“你我何时见过?”

    奉娘惶恐地讨饶道:“说起来恐怕郎君生疑,可妾也未曾想世事如此离奇。前些日子,妾熟睡,睁开眼,竟坐到了白孔雀身上,四周可触星斗,那孔雀说要为我寻个如意郎君,只是不许我睁眼,更不许开口。果然之后我便承恩郎君,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摸索郎君胸前,竟有一道胎痕,后又有几次见到郎君,却不敢言语,直至半月前,那白孔雀才不曾来。”

    奉娘哭泣道:“妾几乎绝望了,不想今日又见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郑祁浑身冰凉起来,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套上衣袍,摔门而去。

    妾正眠,眉头蹙起,似梦到什么,忽然抱头嘶喊痛吼起来,指骨凸起,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郑祁黑眸审视了她许久,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肌骨,犹如好石,是从未碰过的销魂滋味。

    他年少聪敏,从未被人欺骗过,此时却被异类骗得团团转。若她真是当年那只白孔雀……

    郑祁似怨恨又似怜惜地看着妾,许久,妾却睁开了双眼,平淡地望着郑祁。

    “你恨我吗?”郑祁盯着她的眉眼,轻声问道。

    “为何?”妾问道。

    “为我当日掐死你,丢入芙蓉塘。”芙蓉塘位于御花园去东宫的途中。郑祁为博仁义名声,救下雀王,后又担心帝王心存芥蒂,便狠下心肠,在怀中将雀王掐死,于未掌灯的雾色中,推入芙蓉塘。之后装作寻找失踪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绝色之人,回想起来,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妾垂目道:“我此刻是人,而非鬼魂。”

    “我第二日托姐姐去捞你的尸首,并未捞到,便猜测你是否未死。如今你还活着,当真是天厚郑祁。”

    妾垂下眼睛,“你确实得天厚爱,连东宫也妨碍不得你这天命之人。”

    郑祁握住她双手,爱怜溢于言表,“此后有我一日,雀儿与我共享富贵。无论你是报恩或者报仇都无妨,只要你不离我而去,设计哄骗于我,都随你。”

    妾淡道:“奉娘与你有段夙缘,而我与君非同类,恐同榻而害君性命,特此安排。待国公六十整寿,借府中吉运消弭我身上异味,君何不忍耐几日?”

    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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