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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这天,半阴的天空,上午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西山的墓园,草色青青,一座座墓碑星罗棋布,交错纵横。活着的和死去的,过去的和现在的,对的和错的,伤心的和无法遗忘的,在这一天,如此靠近。
韩恕一站在一座墓碑前,望着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还是那副清俊儒雅的样子,淡淡的眉宇,微扬的唇角,微微眯着眼睛,好像在对他微笑。
“人们总是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而我终于认识到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己爬上来……”这是韩恕一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忽然觉得,跟他此刻的心情如此接近。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将带来的鲜花和红酒放在墓碑前,低声说:“兄弟,对不住,六年了,都没来看看你。”他从包里拿出一块餐布,又拿出两只酒杯,掏出开瓶器,把红酒打开,倒好。
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墓碑坐下,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搭着膝盖,望着远处的风景。
这块墓地是他选的,安静隐秘,视野极好,坐在这儿,能看到绿色的山谷,和天边的流云——他记得,顾清明喜欢安静。
雨丝细如牛毛,打湿了他的衣服,韩恕一却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望着远处的绿树和雾霭发呆。
“我最近见过立夏和谷雨,立夏……还好,谷雨没怎么变,跟过去一样,小丫头很努力,日子也过得去,就是说话有点噎人,不过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跟她相处是门学问,我得慢慢适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低着头,很久很久,久得好像在数地上的沙土。
过了半晌,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刚才说了慌,立夏不好,很不好,我很想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我查过,这六年,她进过三次戒毒所,每次出来,很快又吸上了。我问过她在戒毒所的辅导员,所有人都说,她没救了。
“还有谷雨,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就自己学着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被房东驱赶,被无良的雇主欺负,吃了很多苦。可怜那小人儿,连抱怨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街上遇见,她说跟我不熟,我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可是,她有那个病,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我怎么也不会……”
他忽然顿住,接着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挺虚伪的。其实,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笑:“你对我挺失望的吧?我也对自己挺失望的,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来看你。你那么疼爱那两个妹妹,我保住了她们不死,却不能让她们好活,我该怎么面对你?那天在会所看到立夏,我忽然就不怕了。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雨慢慢停了,他也差不多湿透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镜片,重新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是,他流不出眼泪,一滴都没有。
六年时光,能让枯木逢春,川流干涸,绿茵荒芜,何况是一个人?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死去,有一部分却还活着,活着的那部分没日没夜地叫嚷着委屈和不公。
可是,那又怎么样?
等他回到家,换身衣服,又是那个仪表堂堂的大律师,韩家的少爷,这就是他的人生。哦,对,还有跟叶家的合作,等合同敲定,他们就要正式签约,这是他堂哥口中的双赢。
雨彻底停了,空气里透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韩恕一看着远方高远的天空,讽刺地笑了笑。
“你活着时候曾经说过,叶韩两家应该合作。你说叶念泽跟我堂哥都是人中龙凤,有决断,有眼界。如果成为一个利益团体,或许能改写这座城市的历史。现在,他们真的走到一起了,在你被叶念泽逼死之后……
“兄弟,六年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你会杀了巧巧。可是我没有证据,我是个律师,我明白这种事不能凭直觉。但现在除了直觉,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我的想法。
“有人说,鬼神是无所不知的。如果你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巧巧,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韩恕一不再说话,呆望着雨后灰白的天空,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准确地说,是没有鬼神来回答他。
传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沧海桑田,瞬息万变,须臾之间,山可平,水可干,诸神都在匆忙赶路,哪里管得了人间疾苦?
他长叹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收拾好桌布和酒杯,正准备离开,耳边听到脚踩树叶的声音,抬起头,跟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
“谷雨?”韩恕一惊讶地看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拎着蛋糕,微微侧着头,奇怪地瞧着他:“我不该来吗?”
她当然应该来,她是顾清明的妹妹,他能来,她为什么不能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韩恕一为难地搓了搓手,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谷雨看了他一眼,把蛋糕盒放在墓碑前,又瞅了瞅他:“你以为我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只是……”
韩恕一说:“我知道,我查过你在康复中心的病历。”
谷雨“哦”了一声,就没别的表示了,打开蛋糕盒,拿出塑料刀叉。
韩恕一坐在那儿看着她忙活,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带蛋糕过来?”
“今天是哥哥的生日,你不知道吗?”
韩恕一这才想起来,是的,顾清明是在清明节出生的。
记得当年他跟他开玩笑,口无遮拦地说:“你这个生日挺好,别人扫墓,你庆祝;人家吃元宝蜡烛,你吃蛋糕。”
谁能想到,当年有口无心的玩笑,竟然一语成谶。
他的情绪又一次低落下去,就在他茫茫然,不知所想的时候,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蛋糕上的草莓远看鲜美可爱,忽然逼到眼前,倒吓了他一跳。
“喏,给你。”谷雨将左手的蛋糕递到韩恕一面前,自己对着右手那块,咬了一口。
韩恕一惊讶地看着那张上下蠕动的小嘴,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给你哥的祭品,你就这么吃了?”
谷雨抬头看着他,对他的惊讶十分不解:“蛋糕不是拿来吃的?”
是,蛋糕当然是拿来吃的。
可是……难道她不应该先放在他哥哥的墓碑前,像他一样,说几句感人至深的独白,表达一下她的悲伤和怀念,讲诉一下自己这一年的生活和遭遇,以此来告慰亡灵——这样才对吗?
这么悲伤的时刻,怎么到了她这儿,就画风突变?
“你是不是应该先祭奠一下你哥哥,然后再吃?别人看到我们这样,会觉得我们不是在扫墓,倒像是郊游。”
谷雨擦了擦手,又切了一块,放在墓碑前:“哥哥每次过生日,都会先切一块给我,我吃完之后,他才会吃,顺序就是这样,不能变。”她又一次向韩恕一递上那块蛋糕,“这是你的。”
韩恕一盯着那块蛋糕发呆,他不喜欢吃甜食,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写着拒绝,可眼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放下的意思。他想起了那个尴尬的苹果,叹了口气,顺从地接过来。
部分行为模式固定,僵硬,不懂转变——这是她的病症之一。
在谷雨的世界,没有这种行为是“对逝者不敬”的认知,用医生的话说,身患谷雨这种病的患者,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完全是另外一个格局。
感觉到韩恕一的目光,谷雨扭过脸,“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奇怪?”
韩恕一望着她,一时答不上话来。
谷雨用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齐刘海,低声说:“我也觉得自己奇怪,但我不是白痴,我只是……有时候弄不懂你们的意思,而你们也听不懂我的意思。立夏总说我是白痴,你相信她吗?”
小姑娘直直地望着他,仿佛想确定什么,他下意识说:“不相信。”
谷雨点点头:“那我们可以做朋友。”
韩恕一看着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问:“立夏怎么那样对你?”
谷雨拿着塑料餐刀,准备把剩下的蛋糕都切了,随口道:“她以前就是那样,只是那时你跟她关系好,看不到。”
韩恕一脸上一热,的确如此,那时他去顾家做客,眼中就只有立夏,而谷雨……
他瞧了瞧正在认真跟蛋糕奋战的小姑娘,六年前,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干瘦,古怪,每天睁着一双警惕的大眼睛,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的确不讨人喜欢,他也就不怎么留意她,所以并不知道,原来在他眼里乖巧懂事的立夏,一直都在欺负她。
韩恕一有点内疚地说:“对不起,我那时应该多照顾你一些。”
谷雨正在研究怎么能把蛋糕切得更漂亮些,听到这话,有点奇怪地瞧着他:“又不是你的错,而且哥哥会照顾我,只是哥哥后来不在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
“你怎么照顾自己?”
“少说话,多做事,把自己当哑巴。”
“你在工作的时候,也不跟人说话?”韩恕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尽量少说,把复杂的问题交给别的同事来回答,我只管做事就好了。”
小姑娘终于把蛋糕切好了,每一块都大小均等,上面的草莓完整可爱,她觉得自己忙完了一件大事,觉得有点累了,就坐下来,学韩恕一的样子,靠着石壁。
“我过去一开口就得罪客人。明哥的面店没开张之前,我换过很多份工作。”她伸出九根细如青葱的手指,一根一根数:“我卖过面包,送过牛奶,在超市搬货,做过收银员,还卖过报纸……可是每一份都做不长,干不了几天就被老板炒了,直到遇见明哥明嫂。”
“他们愿意用你?”
谷雨摇了摇头:“不,他们也不愿意用我。”
韩恕一奇道:“那你是怎么得到那份工作的?”
“我求他们,站在店里不走。”谷雨把脸搭在膝盖上,小声嗫嚅:“也是因为实在走不动了,我记得,那天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满屋都是牛腩的香味,我感觉自己的胃就像要跳出来一样,眼睛盯着客人的碗挪不动地方。明哥看我可怜,就给了我一碗牛腩面。”
说到这儿,小姑娘伸出舌尖在唇角舔了舔,继续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腩,我当时就想,要是能在这儿工作,应该不错。吃完之后,我就跟着明哥,他干什么我干什么。他撵我,我就跟他讲,只要管我三餐就够了,我可以只干活,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明哥心软了,就答应让我留下了。”
韩恕一默默听着,觉得鼻尖有些发酸,这些事他大致知道一点,此刻从谷雨的嘴里听到那些琐碎的细节,心里还是难受。
因为有交流障碍,像谷雨这样的病人,对某些隐喻、暗喻、讽刺、嘲弄,都只能理解表面的意思,听不懂其背后的含义,也感觉不到外界情绪的变化。
所以,他们总是给人一种不礼貌的感觉,也因为这样,让他们活在这个世上处处碰壁,几乎举步维艰。
想到这些,韩恕一忽然为眼前的小人儿感到难受。有什么比活在万人之中,每天却要忍受窒息般的孤独,更让人痛苦?
如果她真是一个智障儿,她至少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她不是——她会因为无人理会而难过,也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伤心。
有这种病的人,亲人的关怀和沟通尤其重要。
谷雨却孤零零地,在一间狭窄的、充满霉味的,几乎看不到阳光的旧唐楼里,一个人生活了六年。
物质匮乏,精神缺氧,前途暗淡,举目无亲,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有点不敢想。
韩恕一抽了口气,又问:“只管你三餐,那你当时住在哪儿?”
“我当时想,我可以住店里,不过明哥最后还是答应给我工钱,他说店里不安全,他们也不方便。”
“你的工资有多少?”
谷雨说了个数,韩恕一惊讶:“这么少?够你生活吗?”
韩恕一在心里算了笔账,这里的房价贵得惊人,堪比纽约、伦敦,只怕付了房租,这小丫头连吃饭的钱都不剩了。
谷雨却说:“够了,房租还算便宜,房东是个好人,收我的房租只有别人的一半。”
韩恕一觉得奇怪,根据他查到的消息——那个房东,曾经因为谷雨拖欠房租赶过她一次。这些唐楼的业主最擅长精打细算,怎么忽然就爱心爆棚,肯半价租给她?
难道真是老天开眼?怎么可能?
“谷雨,他愿意半价租给你,你没问为什么?”韩恕一问。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反复看了看:“我问了,房东说,他儿子之前得了一场大病,他去庙里烧香,跟菩萨保证过,如果能让他儿子痊愈,他从此就吃斋念佛,为他儿子行善积德。他说看我少根手指,算是半个残疾人,就当做善事了。”
韩恕一听过之后,忍不住问:“你工资这么低,你就没看出来,那个明哥有点欺负你的意思?”
谷雨点点头:“看出来了,我又不傻。”
韩恕一怔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必道歉。”谷雨抬起头,看了看远方的蓝天白云,将下巴搭在膝盖上,低声说:“韩恕一,我有时候是听不懂你们说的话,可是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明哥雇我,我才有饭吃;房东可怜我,我才有地方住。所以你觉得,我是装傻吃点亏,被人可怜好呢?还是没饭吃,没地方住好呢?只有两个选择,我总得选一样吧。”
韩恕一沉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内疚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找你和立夏。”
谷雨摇了摇头:“跟你没关系,你能来看我们,已经很好了。”小丫头扭过脸,认真地瞧着他,“韩恕一,我挺喜欢跟你说话的,我哥哥去世之后,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没人理我,我每天都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如果你不嫌我烦,不觉得我奇怪,以后就多来陪陪我吧,其实……我很怕自己一个人呆着。”说完之后,仿佛怕他不好意思拒绝,又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觉得麻烦,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习惯了。”
小姑娘的语气很平淡,韩恕一却听得心痛,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厚头发,绅士地说:“你一点都不奇怪,能陪伴你,是我的荣幸。”
谷雨抬起眼睛,有点感激地说:“谢谢,哥哥说得没错,你真是一个好人。”
说完转过身,伸出袖子,在顾清明的照片上擦了擦,高兴地说:“哥哥,你不用担心了,以后有人陪我说话了。这一年我很乖,你告诉我,如果有人不喜欢我,我就送一个苹果给他,我都按你说的做了。
“还有,楼上的红姐,楼下的陈伯,面店的明哥和明嫂,他们都很照顾我。红姐的儿子要上大学了,她在很努力地赚钱。
“陈伯的腿不好,我有时候会把明嫂送给我的牛腩拿给他吃,他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我说错话,他也不会骂我了。”
韩恕一默默地看着谷雨,她坐在顾清明的墓碑前,对着那张照片,一张小嘴说个不停。
“前几天,我有点牙疼,街口的阿福介绍了一个牙医给我。他说,我这颗牙已经烂掉了,让我把它拔掉,再装一个假的。我觉得,他在骗我……”
韩恕一抬起胳膊看了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
“楼下水果店的小明,你还记得吗?他今年又长高了,再过几年,他就要比我高了。哥哥,你跟姐姐都那么高,为什么我这么矮呢?”
韩恕一抬起胳膊,又看了看手表,三十分钟过去了。
这丫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看她的架势,不把这一年发生过的鸡毛蒜皮说完,她不会停。
韩恕一无奈而忧伤地看着她——之前还在想,她怎么都不跟她哥哥说点什么,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现在才知道,人家只是没开始而已。
快日落的时候,谷雨打了个呵欠,终于说完了。韩恕一靠着石壁,已经打了无数个猫盹,坐在半湿的草地上,居然没感冒,也算幸运。
两个人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拎着大包小包,还真像是郊游。韩恕一主动要求送谷雨回家,小姑娘欣然接受。
谷雨很喜欢这个新朋友,虽然他看着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她决定忽略。在谷雨心里,一直认为,朋友还是越多越好。
停车场距离墓园不算很远,可也不算太近。
韩恕一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身边的谷雨,一边走,一边琢磨——是不是应该给她换个地方住?那种唐楼人流复杂,环境又差,楼道阴暗狭窄,治安也不好,不适合她这种小女孩。
他正要开口,身边的人却一下站住,抬起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嫂子的哥哥,在那边。”
韩恕一怔了一下,顺着谷雨指的方向望过去,叶念泽和秦川从一辆私家车上下来,手里拿着鲜花,准备从另外一条通道进墓园。看到那个人,他想起坟墓里睡着的顾清明,和身边站着的谷雨——韩恕一像一只备战的雄性动物,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然而一身黑色西装,脸上还戴着墨镜的叶念泽,只顾跟身边的秦川说话,距离不算远,却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
眼看那人就要走远了,谷雨对浑身敌意的韩恕一,平平淡淡地说:“你不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你们不是在一起做生意吗?”
韩恕一回过头,吃惊地看着谷雨:“你见到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吗?你不恨他?”
谷雨仰起脸,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习惯地压了一下自己的厚刘海,奇怪地问:“我为什么要恨他?”
当天晚上,韩恕一坐在会所的包厢里,想着下午的事,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那时,他正跟韩棠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双方相谈甚欢,他却一直心不在焉。
趁着客人去洗手间的空当,韩棠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你小子怎么了?一晚上跟丢了魂儿似的。”
韩恕一放下酒杯,用手搓了搓脸,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说:“没什么,就是有件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什么事?”
他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韩家兄弟相视一眼,两个人都觉得奇怪,这个楼层是招待高级贵宾的,能上来的人大多非富则贵,怎么会这么有失体统?
韩棠示意身边的人出去看看,几分钟后,不但没消停,外面的叫骂声反而越演越烈。韩棠皱了皱眉毛,韩恕一意识到问题不对,马上出门查看。
他走出来,发现闹事的地方就在隔壁包厢,一堆人堵在门口,不知道在围观什么,只听到一个狠厉的男声在叫嚷:“把你们经理叫来!什么东西!”
韩恕一心里纳罕,这个楼层的从业人员服务水平应该不错,怎么会闹成这样?向前走了两步,依稀看到一个女人跪在人群中间,一头凌乱长发遮住脸孔,裙子的肩带掉在一边,匍匐的姿态,又狼狈又卑琐。他还没开口,那女人却先看清了他,这一下如同见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裤腿嚎啕大哭:“韩大哥,救我,救救我……”
韩恕一被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跳,低头看清女人的面容,他惊讶:“立夏?”
他立刻抬头,看到坐在沙发正中央,被众人环绕,那个笑容清浅、锦衣华服的男子,正是叶念泽。
值班经理总算赶了过来,看到韩恕一在这儿,先是一愣;看到立夏跪在地上,又是一愣;看到她抱着韩恕一的大腿,满脸都是眼泪,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五个指印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一时之间彻底发了懵。
——弄不清两人的关系,更弄不清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韩恕一看着地上的立夏,此刻的她,早就没了那晚酒醉后的嚣张,抱着他的大腿死死不放手,好像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他的腿是悬崖上的救命树。
韩恕一是个男人,那晚的事自然不会跟她计较,看到她此刻的模样,除了心疼,一时倒也想不到别的了。他又看向沙发上叶念泽,心里有火,又不好发作,来者是客,面子总要给,于是收了收心思,笑道:“叶少今天真是好兴致,过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沙发上那人笑意未改,只道:“陪几个兄弟过来消遣,不敢惊动小韩先生。”
韩恕一定神瞧了瞧,屋子里坐着五个男人,除了叶念泽和他的助理秦川,其他三个都是生面孔,五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无论什么原因,都说不过去。
“不知道这位姑娘哪里得罪了各位?如果是她做得不好,只管告诉底下做事的人,我们一定严惩。这里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对着一个女人动粗,是不是有失体面?”
这话韩恕一是对着众人说的,质疑的眼神却钉在叶念泽身上。
叶念泽笑笑没说话,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坐在他右边一个肤色较深、眼神锐利的男人倒先开了口:“那一巴掌是我打的,跟叶少无关,她偷了我的东西,我让她交出来。这女人却嘴硬,就是不承认。”
韩恕一怔了一下,低头看着地上的顾立夏,她抽抽搭搭地不说话,不解释,也不看他,说不清是心虚得不敢争辩,还是委屈得不愿意争辩。
他问蜷在地上的立夏:“是你做的吗?不用怕,说实话。”
立夏哭着摇头,那人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她嘴里都是血,话说得也不太利索。不过韩恕一耳力不错,还是能听清她说的是“我没有,是他……他冤枉我”。
韩恕一抬头望着众人:“你们有什么证据?红口白牙,话不能乱说。”
一个女孩儿低声说:“方才我们玩划拳,厉先生刚把手表摘下来,一转眼就不见了,她坐得离厉先生最近……”
韩恕一皱了皱眉毛,冷眼看着说话的人:“就凭这些,你就断定是她?你想清楚了再说。”
那姑娘被他盯得缩了一下,有点害怕,心里又不服气,垂着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以前跟她在同一个地方呆过,她有前科的……”
韩恕一愣了愣,低头看着立夏,她哭得像朵带雨梨花,妆都哭花了,眼线和睫毛膏糊在了一起,在脸上蜿蜒成两道黑色的小溪。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说:“韩大哥,我真没偷,你相信我,我真没偷!再说,我身上哪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韩恕一是个律师,自然知道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该信的不是人,而是证据。可是,看着立夏在自己面前哭得声嘶力竭,悲惨得如风中柳絮,想起初见立夏时,她纯白甜美、笑靥如花的样子……一颗千磨万击的心,就这样,毫无原则地软了下来。
他拉起地上的人,安慰道:“放心,有我在,没人能冤枉你。”
听到这话,叶念泽没什么反应,那位姓厉的先不受用,说:“韩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今天晚上这事,反倒是我这个失主的错?”
韩恕一看着他,直言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可也不能单凭你们的一面之词,就定了她的罪。我看不如这样,厉先生在我们的地方丢了东西,自然该由我们赔偿。您报个价,我们照赔就是了。”
那人冷笑:“原来,我们来这儿消遣,只为了讨两个钱。早就听说韩家兄弟处事公正,赏罚分明,今儿还真是开了眼。”
任谁都能看出来,不管东西是不是这女人偷的,韩恕一都打算保她。可是那个姓厉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在韩家的地盘,居然这样不依不饶。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静若寒蝉,没人敢说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更没人知道该怎么收场。
双方相持不下,屋子里传出一声轻笑,几不可闻,众人随着笑声看过去,只见叶念泽慢慢放下酒杯,指了指地上的女人,道:“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东西应该被她夹在内衣里。小韩先生要是不相信,可以找个女侍应带她去验一下。错了,我给这位姑娘赔不是,她所有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由我来赔偿。对了,也不用她怎么样,把东西交出来就行。”说到这儿,他停了停,望着韩恕一笑道,“小韩先生,您看这样行吗?”
韩恕一还没回应,韩棠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没看任何人,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直接对下面的人吩咐道:“带她到洗手间里搜!”
几分钟后,手表被搜了出来,顾立夏被丢在地上,人赃并获。
顾立夏自是跑不了,值班经理也吓得直抹汗——人是他招进来的,也是他送进这间包厢的。手脚不干净已经犯了行业大忌,如今被抓了个现行,好巧不巧,又被两位顶层领导撞到,小韩先生还因为这件事被人当众驳了面子,他这个主管怎么都难辞其咎。这时候不站出来认错,难道等着韩家兄弟给人家赔不是吗?
于是经理双手一拱,马上乖觉地赔笑道:“叶少,厉先生,是我管教不周,您二位多担待,这样的,我们不会轻饶。”
叶念泽笑了笑,只对他说:“不用跟我道歉,你们丢的是韩先生的脸,砸的是自家的招牌,跟韩先生道歉就行。”
韩恕一看了看自己的堂哥,韩棠脸上早已挂霜,他自己的脸也如同火烧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叶念泽这记耳光,打得响亮!
韩棠没看堂弟,转身吩咐身边的人,“报警!”
顾立夏立刻懵了——这件事如果私下解决,她顶多吃点苦头,她不是第一次偷东西,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吃这种苦头,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早就无所谓了。可是如果报了警,她就要去坐牢,偷窃的罪名不算大,但她有瘾在身,被拘禁的日子一旦毒瘾发作,她一天都捱不住。
立夏干脆把心一横,故技重施,抱住韩恕一的大腿,又是一阵声势壮大的嚎哭:“韩大哥,我再也不敢了,你救救我,看在我哥的份上,你不能不理我。”
韩恕一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被人欺骗的感觉固然难堪,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堂哥的评断真的没错,眼前这个抱着他大腿苦苦哀求的女人,早就不是六年前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儿,她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救?可就这样看着不管,又实在于心不忍,正要开口向韩棠求情,那个姓厉的男子却抢先发了难。
“偷了我的东西,报警就算了?当我是什么人?”
韩棠看了那人一眼:“那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按照我们那儿的规矩,她哪只手偷我的东西,我就要她哪只手!”
这就太过分了!
秦川皱了皱眉头,叶念泽只笑不说话,酒照喝,戏照看,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顾立夏早就吓破了胆,这会儿她是真的怕了,颤颤巍巍地悔不当初。如果不是手里实在没钱,瘾又快犯了,她怎么也不敢在韩家的地盘偷东西,还是在叶念泽的眼皮子底下。她看这个姓厉的大大咧咧,又灌了不少黄汤,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顺走就没事了,过了海就是神仙。
没想到,原来这人更不好惹。
韩棠没什么表情,倒是好脾气地点点头:“等我们报完警,警察处理完之后,想怎么样,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在那之前,谁都不能动她。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不能由着你胡来。”
那姓厉的男人一听乐了,说:“我在寨子里,久闻韩先生的大名。今天一见,还真是见面不如闻名。怎么,你们韩家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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