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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个世界,残酷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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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行之后,连胆子都变小了吗?”

    韩棠还没说话,那人一下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顾立夏,挑衅一样,照着她的头,狠狠一脚踹下去。可还没等碰到她的头发丝,他整个人就像麻袋一样飞了出去,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嘭”地一声,撞在对面的沙发脚上。

    四周鸦雀无声,围观的人目瞪口呆。

    “咳咳……”这一下冲击太大,牙齿磕到了腮帮子,那人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吐沫子。

    随行的两个人也发了蒙,没人想到韩棠会为了一个女公关动手,回过神来,赶紧去扶倒在地上的人。那人气得面红耳赤,甩开左右,想自己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差点滑倒。

    韩恕一在旁边看得触目惊心,他知道他堂哥这一脚的威力,一百公斤的沙袋,他能一脚踢飞,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如果不是脚下留情,那人的心肝脾肺肾,这会儿大约已经碎透了。

    那人挣扎着站起来,指着韩棠:“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韩棠看着他笑:“我需要知道你是谁吗?”

    “等我回去,告诉我哥,告诉我爸……让你们韩家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这对白,韩棠冷笑:“你大哥见到我,还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韩先生,不服气,就回去问问你老子,当年他带着全家跑路,是谁保他一路平安。上次我去看他老人家,你不在,他还指着你的照片对我说,你们黎家这几个兄弟,就你最不长进。”他看着那人上下打量,“今天一见,还真是。”

    听到韩棠的话,韩恕一恍然大悟,他终于想起来,眼前的人是何许人也。

    他不姓厉,真名姓黎,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军火大王黎邦伟的儿子。他老爸当年倒卖军火起家,东南亚很多游击队、非法组织都是他的客户,一度赚得盆满钵满,玩得风生水起。最后树大招风,被多国政府联合通缉,只得带着一家老小亡命天涯,树敌太多,黑白两道虎视眈眈,有钱都逃不出去。在他焦头烂额,以为全家就此玩完的时候,是韩棠的父亲念及旧情,出人出面又出力,派人一路护送他们偷渡出境。

    后来听说,他们黎家在东南亚某个三不管地带栖身,建了个小山寨,俨然当起了当地的土皇帝。

    很多年前的旧事了,隔着十万八千里,韩恕一没想到,韩棠跟姓黎这一家子,居然还有交集。

    “又是我哥,又是我爸,你唬我?”那人不服气地说。

    韩棠掏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他面前:“不信,自己打电话回去问。我手机里还存着你大哥的私人号码。他说这个号只有你们家里人才知道。”

    那人看着手机不敢接,这趟是偷跑出来的,要是被他大哥知道,回去非得扒他一层皮。可不接又下不了台,正为难的时候,有人笑着站了出来,替他打了个圆场。

    “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起自家人。一点小事,何必闹成这样。我看小黎先生也累了,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儿,我送你回去休息。”

    人有时会这样,没台阶下的时候想台阶,可真有了台阶,又不愿意下了。

    那人站着不走,叶念泽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他们韩家的地盘,你讨不到便宜,就这么算了吧。”

    那人这才挪窝,叶念泽递了个眼色,秦川和两个随扈立马走过来,护送着小少爷出去。

    门口围观的人,早就被值班经理撵散了。

    叶念泽向韩家两兄弟笑了笑。闹剧结束,主角都走了,他这个看戏的还不走,难道等这两兄弟请他吃宵夜吗?

    经过韩棠身边,这位韩家老大忽然说:“叶少如果对黎家的生意有兴趣,我可以做个中间人,帮你跟黎叔带个话,举手之劳而已。黎家老五可是个败家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叶少要当心。”

    叶念泽顿住,莞尔一笑,“韩先生多虑了,我跟那小少爷不过是萍水相逢,你跟我……都是正经生意人,怎么会跟那些人扯上关系?”

    叶念泽离开之后,缩在地上的顾立夏顿时松了一口气,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大约也不会再计较她什么。

    一场喧闹之后,不用断手,也没人再提报警的事儿,倒是让她躲过一劫。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跟一双利眸对了个正着——韩棠看着她的眼神,可不怎么友善。

    她吓得赶紧低头,想到这尊刚才出手救了自己,心里又有点小窃喜,故意放软声音,柔柔弱弱地说:“谢谢韩先生,如果不是您帮我,我就……”

    韩棠皱眉,看她的眼神十分不屑:“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为了帮你,只是看不惯有人在我面前打女人。你行啊,敢耍我们韩家的人,还敢在这儿偷东西,谁给你的胆子?”

    立夏浑身一凛,吓得不敢言语,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只差没找个地洞钻进去。

    韩棠见到她这个样子就反胃,说:“收拾东西,滚!让我在韩家的地方再看到你,仔细你的皮!”

    韩棠说完就往外走,他堂弟却站在原地不动,韩棠回头,挑眉看着他:“你还不走?”

    韩恕一说:“她伤得不轻,我得送她回去。”

    韩棠端详他,气极反笑:“你可真是不嫌丢人。”

    叶念泽走出会所,低头点燃一根烟,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忽闪明灭,他深深吸了一口,司机将车开过来,他弯腰坐进去,秦川正好赶过来。

    秦川上了车,叶念泽问他:“人送回去了?”

    “让他手下带走了,这个黎家老五,可真够闹腾。”

    叶念泽抿唇而笑:“没他闹腾,今晚怎么会这么热闹?本来只是过来消遣,没成想看了一出好戏。”

    秦川心里打鼓:“你是故意让顾立夏来坐台?”

    叶念泽瞟了他一眼:“我有那么无聊吗?值班经理安排进来的。这顾立夏的胆儿也真够大,在韩家的会所居然敢偷东西,吸粉把脑子都吸残了。”

    秦川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你找人查过她?”

    叶念泽向后靠着椅背,理所当然地说:“韩棠为了顾家姐妹,亲自来跟我说情,我怎么能不摸摸她们的底细?今天看,还真查对了。”

    “怎么说?”

    “看不出来吗?很明显,对于这两姐妹,韩家兄弟的意见不一致,他们兄弟有龃龉,对我们有利无害。”他想了想,吩咐道:“明天开始,叫人专门盯着那两姐妹,尤其是跟韩恕一接触的,让底下的人多留神。”

    秦川不解:“两个小女孩,能闹腾出什么花来?”

    叶念泽勾了勾唇角:“你可别小看现在的小女孩,一个个都精着呢。不管能起多大作用,盯着点总没坏处。韩家树大招风,他们兄弟如果内耗,我绝对乐见其成。”

    秦川说:“我们不是正在跟韩家合作吗?这样防着他们,是不是太多心?如果被他们察觉,对合作不利。”

    叶念泽冷笑:“你以为他们就不防着我们?这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哪有永恒的朋友?再说,韩家的手那么长,隔着千里之外的黎家都够得到,不防着点,怎么能放心。”

    秦川叹气:“这韩家的人脉的确不能小觑,我们跟黎家合作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他们跟韩家一直有联系。”

    叶念泽笑了笑,闭目养神:“很正常,我们跟黎家的事,韩家也未必清楚,否则韩棠刚才也不会探我的口风。这年头,谁还没几个朋友,谁身上没点秘密?没必要昭告天下。”

    秦川点头:“这倒是,只是……这两兄弟总给人一种面面俱到的感觉,让我觉得有点恐怖。”

    叶念泽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两兄弟,我们也是两兄弟。韩棠有韩恕一,我有你,怕他们不成?”

    韩恕一将车停在楼下,顾立夏从上车就没闲着,一路用面巾纸对着倒后镜擦个不停,到地方之后,她终于把脸擦干净了。

    韩恕一看着她,卸了妆之后的立夏,倒还有几分当年的样子。只是面容憔悴,眼眶下面泛着青色,像一个患了失眠症的病人,因为长期酗酒和吸毒,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眼角和嘴角都有了些许细纹。

    她今年只有24岁,应该是枝繁叶茂,胶原蛋白鼎盛的年纪,可她看起来却像30岁,30岁的女人至少还有成熟女人特有的饱满和风韵。而眼前的顾立夏,只剩了憔悴和萎靡。

    立夏放好纸巾,合上皮包,对着驾驶位的韩恕一,漫不经心地说:“今天谢谢你,虽然你也没帮上什么忙。”

    为了她,他今天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在他堂哥那里丢了里子,到头来,只换来她这样的一句揶揄。

    韩恕一没想跟她计较,也不愿意跟她计较,却在下车之前拦住了她:“立夏,你先等一下,我有事问你。”

    她连头都没回:“什么事?”

    “是关于谷雨。”

    她嗤笑,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嘲弄:“呦,现在知道关心她了?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觉得她不好亲近,不怎么喜欢她吗?”

    韩恕一望着她,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指了指副驾位:“你先回来,就两个问题,说完就让你走,不会耽误你太久。”

    顾立夏呆了呆,望着韩恕一的眼睛愣了三秒,他的表情未变,神色未变,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路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来的清光,没来由地让她有点打怵。

    终究没有走……

    她坐回副驾位,打开皮包掏出香烟,在手上敲出一根,衔在嘴上,熟练地点燃,烟雾缭绕中,她问:“你想知道什么?她的事,我可未必全都知道。”

    韩恕一摘掉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放低声音:“立夏,咱们重逢之后,一直都没好好聊聊,其实……”

    顾立夏狠狠吸了一口烟,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是说就两个问题吗?我可没时间听你磨叽。你那些内疚,还有说什么你有苦衷的鬼话,等你死了之后,自己下去跟我哥说吧。我只知道,这六年,你他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从没管过我们的死活,如今才来表示你有多关心我们,你矫不矫情?”

    韩恕一点点头:“好,那我们就直接说重点。我就是想知道,当年你们被叶家绑走,具体情形究竟是怎么样?还有,为什么谷雨对叶念泽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件事困扰了他整整一晚,就算谷雨跟正常人不一样,可是她曾经被叶家人绑架过,她右手的小拇指,也是被叶念泽命人剁掉的。

    他知道,在整个过程中,叶念泽不会自己动手,甚至都未必跟她们打照面。但就算如此,谷雨对那个人也应该有最起码的抵触情绪,比如厌恶、憎恨、害怕,甚至是恐惧,就像立夏一样。可是,从下午的观察来看,谷雨对那个人,真的是什么感觉都没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关联不太深的亲戚。

    怎么会这样?怎么也不该这样。

    韩恕一不仅纳罕,当年她跟立夏被绑走的那几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立夏看着手上的香烟,不由地冷笑,哪个正常人会愿意回忆那样一个过程?从天堂跌入地狱,又从地狱一层一层坠落的过程。

    如果不是韩恕一和叶念泽的突然出现,她几乎忘了——她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美好的未来。

    可是一夕之间,什么都完了。

    是的,一切的变故和悲剧都开始于那桩惊动全城的凶杀案。

    顾立夏到现在都弄不明白,那个温文尔雅,从小万众瞩目的哥哥,怎么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的老婆?

    可顾立夏不是韩恕一,她对真相不敢兴趣。她只知道——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她原本的生活,莫名其妙地被人从天堂拉进了地狱,她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

    18岁就像一道人生的分水岭:18岁之前的她是一个乖巧的大学生,18岁之后,书是念不下去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算什么。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我真的想弄清楚。当时我派人接你们出来,去办事的人回来说,你还算清醒,谷雨却处在昏迷中。他们送你们进了医院,医生说你们只是伤口感染,没有生命危险……在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韩恕一说完,看着一言不发的立夏,忍不住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被绑走的那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烟灰堆了一截,立夏被香烟烧了手,回过神,淡淡地说:“我忘了。”

    “你忘了?”韩恕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立夏转过脸,讽刺地笑:“怎么?只许你见死不救,就不许我遗忘?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去问谷雨?她的事,她自己最清楚,跑来问我做什么?”

    韩恕一说:“你知道,她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立夏嗤笑:“你说得倒是婉转,不就是因为她有病,你怕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么?我猜得没错吧?”

    韩恕一没答话,他的确有顾忌。他不知道谷雨当年经历了什么,才会对那个人完全没感觉。他怕问多了,反而引出一些不好的回忆。

    谷雨目前的心态很好,让她去痛恨叶家人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当现实无力改变的时候,无知是福。

    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立夏弹了下烟灰,姿态傲慢:“她为什么不恨叶念泽,原因我的确知道。可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韩恕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西装的内衣口袋掏出支票本,低头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她:“这样可以吗?”

    立夏一把抢走那张支票,看着上面的数字,笑了笑:“你还真大方,好,有钱什么都好说。”她扔掉烟头,笑道,“答案其实很简单,跟叶念泽无关,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的她,根本就是个白痴。”

    “顾立夏!她是你妹妹,你嘴巴能不能别这么……”韩恕一忍无可忍,然而那个“贱”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立夏看着他笑:“你不相信我说的,又何必来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她现在挺正常的,除了偶尔说话有点冲,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六年前,她根本就不是现在这样。”

    韩恕一愣住了,立夏又点了一根烟,夹着香烟吞云吐雾,神色倒是难得的认真。

    “这六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直到这次搬回来,我才发现,她真的变了很多。哥哥死了,她居然比哥哥在世的时候状态还好。只能说,哥哥活着的时候,对她保护过度了。”

    “这话怎么说?”

    “还用解释吗?你跟我哥关系那么好,他有跟你说过谷雨的病吗?你来过我家那么多次,跟谷雨说过几句话?”韩恕一怔住,立夏看着他的表情,冷笑道:“她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是哥哥不让她说。不只是你,除了我们家的人,我哥几乎不允许她跟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

    立夏吸了口烟,揉了揉额头:“这件事儿,还得从我爸妈去世的时候说起……”

    “事情发生在九年前,你大概听我哥说过,我们的父母在一次滑雪中出了意外,两个人一起去世了。我那年只有15岁,谷雨才13岁,哥哥在美国留学,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家里的情况也就那样,他不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我们,只能把我们放在亲戚家。他临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谷雨。

    “我们的亲戚为了方便,打算送谷雨去普通学校,跟我念同一所。哥哥虽然不太愿意,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临走那天,对谷雨说:‘如果有小朋友不喜欢你,就送一个苹果给他们,只要你对别人表达善意,他们一定会接受你。’谷雨听得很认真,她真的很听哥哥的话,每天上学都带着两个苹果,每次遇到不喜欢她的人,她就送一个苹果给人家。”

    说到这儿,立夏笑了一声:“可是,这个方法屁用都没有!她在学校还是受尽排挤,小孩子对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远比大人残忍得多。

    “他们骂她是小白痴,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把她的书扔得满地都是。谷雨不会告状,就算跟老师说,她也说不清楚。她也不会反抗,因为哥哥说过,要她做一个乖小孩。于是那些小孩就变本加厉,从欺负、排斥……变成暴力。

    “她每天都带着一身的伤回来,我们的亲戚嫌她麻烦,看见了也当看不见。谷雨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被人欺负了也不说。她不会说,也没处说,自己躲起来拿着哥哥的照片,哭着念叨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一天都是这样。”

    顾立夏吸了一口烟:“一年之后,在谷雨快被人弄死之前,我哥总算从美国回来了。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接谷雨,一直等到放学,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见到她出来。他进去找她,结果……”

    立夏揉了揉额头,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又吸了口烟,才继续道:“在谷雨的教室,他看到一群小孩对着她拳打脚踢,她蜷在地上,人已经晕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苹果。”

    韩恕一感到一阵窒息。

    立夏随手弹了一下烟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这件事对哥哥的打击很大,当时他就像疯了一样,抱着谷雨去医院,一路跑一路哭。从那之后,他对谷雨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偏执?”

    “是的,偏执,甚至可以说是疯狂。他把我们从亲戚家接了回来,跟那家亲戚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不再让谷雨去上学,连特殊学校都不去,除了偶尔去康复医院,只让她留在家里。他不让她跟任何人接触,不让她单独出门,不让她跟陌生人说话,不让她受到外界任何的刺激,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不行。”

    韩恕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说谷雨从14岁开始不再去学校,你哥哥自己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不让自己的妹妹读书?”

    “我哥不是不让她读,是信不过外面的人——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像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样,觉得外面的所有人都会害谷雨。他坚持在家自己教她,从谷雨14岁到16岁,整整两年,从未间断,直到他死。”

    韩恕一震惊了一下,立夏接着说:“我哥坚信谷雨与众不同,我们家只有她一个人遗传到了和他一样的天赋。那段时间,谷雨就像被豢养的小动物,跟外界几乎零接触。”

    说到这儿,立夏笑得有点古怪:“你们都说我哥是个天才,有无与伦比的金融天赋,给他个平台,他就可以创造奇迹。可是在我看来,天才跟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韩恕一沉默了片刻,问道:“就没人质疑过他的做法?”

    “当然有,我嫂子就曾经说过,他这样做有点过分了。毕竟,那丫头只是看着傻,她不是真傻,越是把她跟外界隔绝,她的问题就越严重。因为这件事,两个人还吵了一架。我哥说嫂子歧视谷雨,嫂子却说,哥哥这是揠苗助长。唉,总之一团糟。”

    立夏叹了口气,语气感慨:“嫂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谷雨变得越来越古怪,她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说的东西我跟嫂子一点都听不懂。全家四个人,只有哥哥能跟她沟通。他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女孩儿,最忠实的小信徒。也多亏嫂子是个心宽的女人,换成其他人,谁受得了?”

    这根烟也燃尽了,她扔掉烟蒂:“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出事了。”

    “什么事?”

    “就在嫂子被杀的前几天,谷雨离家出走了。”

    韩恕一惊讶:“离家出走?”

    “是的,她从来不会反抗哥哥。基本上我哥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听话得不得了。居然会做这种事,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立夏摇了摇头,眼神悠远,似在回忆什么:“我至今都想不通,谷雨为什么要走?只记得那天很冷,我们一家人找了半天,最后在桥洞下面找到了她,已经冻得不省人事了。说起来也有些奇怪,几天之后,嫂子就在家里被人杀了。我那时住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谷雨因为离家出走,被冻成了急性肺炎,天天发高烧,在医院昏睡不醒。所以我们谁都不知道,嫂子死的时候,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恕一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脑子里某个地方,就像被人浇了一瓢冷水,又浇了一瓢热水。立夏今晚给出的信息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她口中的顾清明,显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或者说,她让他看到了“儒雅睿智、成熟稳重”之外,另一个样子的顾清明——偏执,极端,甚至有些自私。

    他不禁在想,叶巧巧的死,跟谷雨的离家出走,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他想不出来。

    顾立夏又点燃一根烟,接着说:“谷雨是被人从医院绑走的,那几天她一直发着高烧,所以整个过程她根本就没印象。等她清醒了,我们已经在医院里,而我哥……已经死了。”

    韩恕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哥哥是谷雨跟外界唯一的联系,这个联系断了,她就没有办法从外界获得信息,是吗?”

    立夏点点头:“没错,别人可能觉得匪夷所思,对她而言却是事实。对于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她只知道嫂子被人杀了,哥哥因为嫂子的死,悲痛过度自杀了。她不知道哥哥被怀疑是凶手,也不知道叶念泽对我们做过的一切。她只知道因为那次绑架,我们一人没了一根手指。可绑架的原因,她一直以为是遇到了悍匪,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你没跟她解释过?”韩恕一问。

    立夏笑了一声,眼神讽刺:“解释过,可她根本就听不明白。哥哥死了,她的世界整个都塌了,每天只会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跟神经病一样。”

    她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我哥临死之前,把家里的钱都投在了股市里。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他炒了期货,本来应该能赚,可他走了之后,没人帮他操作,反而亏了一大笔钱,连我们住的房子都没保住。我们只能从过去的家,搬到了现在这个鬼地方,过起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顾立夏说完了,冷眼看着韩恕一:“现在你该清楚了——谷雨不但对姓叶的没感觉,她对那次的绑架事件整个都没什么感觉。六年前,她就是一只与世隔绝的小动物,莫名其妙,乱七八糟,没有人照顾,她就活不下去,除了拖累人,屁用都没有!”

    “所以,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你嘴里说的鬼地方,一扔就是六年?”

    韩恕一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街道,流莺在街边等客,瘾君子在暗巷里逡巡,面目不清的路人如同鬼魅,每一张模糊的面孔后面,或许都藏着恶毒的企图和杀机。

    谷雨那样的女孩子,在这个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立夏哈哈大笑,对于他的指责,毫无愧疚:“大哥,我那年才十八岁,我自己都是个孩子,哪有能力管她?您老人家倒是有能力啊,你们韩家多牛啊,你们兄弟跺跺脚,整个北城都要震一震。可你做什么了?咱们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怨谁!”

    韩恕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立夏瞟了他一眼,调侃道:“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可以告诉她。你去跟她说,当初我们是被谁绑架,我哥又是被谁逼死的,我们的手指是被谁砍掉的。你现在说,她一定明白。我是懒得说了,恨与不恨,有什么意义?人家一样过得风光得意。”

    立夏举起自己的右手,在韩恕一面前晃了晃:“我这根手指是因为叶念泽没的,可你刚才看到了,那个人见到我,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垃圾!什么叫恨?只有你这样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会纠结这个。我只要能活着,别再被叶家迁怒,别再遇到那些倒霉事,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爱谁谁吧,我不在乎了。”

    立夏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手表:“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困了,剩下的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她想下车,沉默了很久的韩恕一,却在最后一刻唤住她:“立夏,你先等等。”

    她回头,拿眼睛斜他,挑眉道:“又怎么样?”

    韩恕一凝目看着她,几秒后,他说:“支票是我给你的,你还没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兑现,就这么走了?”

    立夏愣了,赶紧打开包,翻出那张支票查看,韩恕一说:“别看了,支票是真的,只是对应的账户余额不足,银行没法付款给你。”

    她无比愤怒,把那张支票扔在他脸上,骂道:“韩恕一,你他妈耍我?!”

    韩恕一冷静地看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淡淡地说:“钱我会给你,但不会给你现金。直接给你钱,你会拿去干什么,你和我都清楚。”

    立夏气得直跺脚,大叫着:“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在外面欠了不少债,我会帮你还清。但是有一个条件,离岛有家戒毒中心,明天我会派人送你过去,你老老实实在那里把毒戒了,咱们好话好说。否则,你在外面被人大卸八块也好,横尸街头也好,我不会再管你!”

    顾立夏总算听明白了:“你在威胁我?”忽然又委屈,抽抽噎噎地说,“你这样骗我,对得起我哥吗?”

    韩恕一看着她表演,从愤怒到可怜,从可怜到愤怒,就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来来回回。他想,要论演技,立夏可以拿影后。

    他叹气:“立夏,从我们重逢到现在,我一直忍着你,不是因为你所说所做都是对的,是因为我心里有愧,我让着你。但你要弄清楚,我愧疚,是因为我的道德观不允许我坐视不管,而不是我欠了你的。就算我欠了你的,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你什么都不在乎。”

    立夏不断哀求,又是服软,又是求饶:“韩大哥,你不能把我送进去。那里面太可怕了,这样对我,你忍心吗?”

    韩恕一默默地看着她,最后说:“别再表演了,这六年,演技比你好的我见过很多。我的决定不会改,你也别想着逃跑。你知道的,无论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我是个厚道的人,让人断手断脚那些狠毒的事我做不来。但你要记着,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底下有的是人帮我做。我们的手段,不比叶家少。”

    立夏像看鬼一样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这次的眼泪是真的:“你跟我哥一样,他从来都没把我当妹妹,他眼里只有谷雨,对我视而不见。你呢?你居然这样欺负我。你们男人都一样,一个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韩恕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立夏,别再挑战我的耐心。你哥哥死了之后,你无能为力,这我理解。可是你跟谷雨在一间学校的时候呢,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她是你的亲妹妹,那些欺负她的孩子,年纪都比你小,你也管不了?你不但不管,还站在旁边看,甚至幸灾乐祸。相信你哥跟我一样,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是为了谷雨,而是你的所作所为,让任何人都心寒。”他转过脸,看着窗外的夜色,“如果你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或许,你该从自己的身上多找找原因。”

    立夏抹着眼泪走了,望着她在夜色中摇摇晃晃的背影,韩恕一不用猜都知道,她一定在骂他。

    他关好车门,双手扶着方向盘,忽然感到一阵虚脱,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挫折感,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压垮了他。

    他扯开领带,解开衣扣,还是觉得呼吸不顺畅,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气管,扼住了喉咙,最后干脆敞开跑车的顶棚。夜里的凉风灌进来,他抬起头,看着楼宇间狭窄的天空,夜色深沉,星斗零落,乌云滑过城市的夜空,仿佛科幻电影的场景,明天大约会有一场豪雨。

    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真是残酷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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