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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北城新区会所,二楼的化妆间。
顾立夏坐在化妆镜前,端详着自己的妆容——靛青的眉,艳红的唇,眼线飞长,她仍觉不满意,翻出一盒棉签,打算卸了重画,手一抖,细细长长的棉签洒了一地。
最近真是倒霉透顶了。
开场的时间未到,几个衣着性感的漂亮姑娘正在打牌,屋子里烟雾缭绕,夹着高级香水和胭脂味,味道呛鼻。
听到动静,姑娘们向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顾立夏懒得搭理,满地狼藉也不管,从桌子上拿起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夹烟的手很美,雪白细长,指甲上染着红色的蔻丹,看着就风情无限,美中不足的是,这只手跟谷雨一样,没有小拇指。
她稳了稳心思,捻息了香烟,捡起棉签,把不满意的地方小心擦掉,又用眼线笔细细地勾了勾眼角。
她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好,又宽又深的双眼皮,最适合这样的大浓妆,媚态横生,斜飞的眼梢,稍稍勾勒就是风情万种。
今天是她第一天来这间新开的会所上班,在外面厮混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攒下。如今手停口停,欠了一屁股烂债还没还,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可不敢出半点差错。
值班经理走进化妆间,招呼女公关出去接待客人。喊到立夏的时候,立夏的精神为之一振,赶紧拿起粉扑在脸上拍了几下,算是定妆,站起来,对着镜子又照了照。
值班经理有点不耐烦,带着人走了。立夏不敢继续磨叽,立马跟了出去。
人人都说,北城是块宝地,最像这座岛屿的历史,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女郎,虽然饱经离乱,依然风情万种,每每入夜,繁华更胜。
细究之下,的确如此。
港岛共有九个城区,北城一枝独秀,堪称港岛的一个“传奇”。
这地方曾被称作黑暗之城,因为历史和战争的缘故,在长达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处于“三不管”状态。
治安管理的空白让这个像豆腐干一样大小的地界,慢慢变成滋生罪恶的温床——妓寨、烟馆、赌窝四处林立,黑市诊所应时而起,各色罪犯逃进城寨躲避追捕——藏污纳垢,民风彪悍,乱象横生。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两边管理者经过协商,决定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于是分批拆除了旧城寨,将原居民移出,重新安置,只将一小部分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留给后人观瞻,纪念着那段备受争议,却永不磨灭的过去。
历史的车轮总是不断前进,碾碎一切“存在即是合理”的不合理。
如今的北城,在填海工程的推动下,城区范围不断扩大,各种享受应有尽有,繁华盛貌也是与日俱增。
韩棠新开的这间会所,地址就选在北城新区最繁华、最糜烂的地段。这个地段靠街的店铺向来抢手,投资者趋之若鹜,有钱都买不到。
韩家仗着自己在此处发迹,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十分“无耻”地将新区近六成的临街店面据为己有。
韩恕一借着包厢的灯光,望着自家堂兄沉默的脸,目光落在韩棠的脖子上,绕过一圈,又是一圈。
韩棠没搭理他,闷声喝酒,却不豪饮,浅酌几口,又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端起来又不喝,捏在手上把玩,容色淡淡,不知所想。
韩恕一清了清喉咙,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正要开口问个究竟,没想到韩棠抢在他面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恕一,你觉得……港岛哪家精神病院方便?我打算把她送进去。”
韩恕一被他问得一下怔住,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哥,咱别闹了,因为一个牙印,不至于……”
“不至于?”韩棠咬牙,指着自己的脖子,上面那个红色的牙印十分醒目,“要怎么样才至于?这个女人,我当初就该把她扔在精神病院,让火烧死!”
韩棠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胸口,心疼,肝也疼,最后他也弄不清到底是哪里疼——总之,他觉得自己因为这个牙印,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此刻是五内俱痛,肝胆俱裂。
韩恕一忍着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自从几年前,那个叫楚夏的姑娘,被韩棠从北方某个繁华的都市,带回位于港岛的韩家老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韩恕一总有种预感,他们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坊间的传言满天飞,外面对这个常年住在韩家老宅,被韩家老大藏得密不透风,又从不露面的神秘女子进行了各种揣测。
有人说,她跟韩棠相交多年,是韩棠藏在外面的女人,韩棠当家之后,才将她接了回来,她早就给韩棠生了两男一女,怕仇家惦记,孩子一直被安置在国外,最小的还在吃奶,最大的都会打酱油了。
韩棠听说之后,哈哈大笑,却一言未发,暧昧的态度,让这段流言传得更加玄乎,以至于江湖上流传出多个版本,一个赛一个的传奇。
也不怪外人多想,因为就连韩家的氏族亲眷,都弄不清这个女人的来历,韩棠行事又向来铁血,没人敢对他的私生活随便质疑。
家族的叔公听到风声,也只能捋着胡子感叹:“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但如果真有了孩子,这族谱……还是要上的。”
谣言似雪,纷纷扬扬,只有经常出入韩家老宅的韩恕一知道真相——坊间的流言向来做不得真,孩子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
但有一点,那些人没猜错——他堂哥对这个姑娘的确爱不释手,只是……人家不爱他。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韩棠对她爱是真爱,恨也是真恨,因为求而不得,总让这份感情带着点玄而又玄的危险。可狠话说了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真的实行。
韩恕一心里清楚,就算那姑娘已经把牙印烙在韩棠的脖子上,这位素来说一不二的韩家老大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韩棠绝对不会去伤害,也不愿意去伤害的,大约只有她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人低声说:“韩先生,叶少到了。”
韩棠略略点头,拉了拉衣领,守在门口的黑衣男子将包厢厚重的大门推开,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人,在几个高壮随扈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韩棠放下酒杯,站起身,与来人握手。对方眉眼弯弯,笑声爽朗,斯文得体,毫无架子。
可是,韩恕一望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是的,他不想见到这个人——叶氏的负责人,叶伯父的儿子,叶念泽。
虽然在来之前,韩恕一已经做好了心里建设,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往事俱往矣,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过去的已经过去,过不去的也得忍着。
可是当真的面对,韩恕一才发现,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他往后站了站,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杯子和酒瓶,感觉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会抓起酒瓶狠狠砸到那人的头上。
相比韩恕一的克制和隐忍,叶念泽的神色平静得多,他看着韩恕一,就像看着一个久别的朋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虽然在整个谈判过程中,韩恕一一直在神游,倒也没出什么太大的纰漏。用简洁专业的语言将项目的内容解释完,详细又不失重点地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他圆满完成了任务,其他的,没再多说一个字。
叶念泽显然知道韩恕一这位少爷看自己不顺眼,不是他有读心的本事,而是对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明显得……连韩棠都觉得尴尬。
不过,叶家公子的风度倒是名不虚传,半点没生气,等小韩先生回答完所有提问,还十分礼貌地对他说了句“谢谢”,态度从容稳重,笑意恰到好处。
相比之下,倒显得这位小韩先生小家子气了些。
总体来说,这次谈得还算顺利——叶念泽在细节上精打细算,分成却不拘小节。看得出,对这个项目志在必得,且颇有诚意。
大事谈完,两边人马都放松下来,包厢的门缓缓敞开,几个身段玲珑,容貌姣好的美女,精灵一般鱼贯而入。
有人懂事地将音乐打开,灯光调暗,正是魂销之时。
可不知道为什么,韩恕一总觉得其中一个穿红色低胸装的姑娘有点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那姑娘却不看他,一直缩在韩棠身后,只顾低着头,好像地上长了钱一样。
韩恕一越发纳闷,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直到两人四目相对,他在晦暗的灯光下,看清了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又觉得十分陌生,跟记忆中某人的模样相距甚远。
他觉得困惑,望向对面的叶念泽,对方察觉到他的注视,礼貌地微笑,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神色毫无异常。
韩恕一想:一定是自己认错人了,不会这么巧的。
酒过三巡,谈笑风生,包厢内莺声笑语,热气蒸腾。
韩恕一觉得无趣,找了个借口到外面透气,一个人转到防火通道的拐角处,透过玻璃,望着远方夜幕下的城市。
由于光污染的原因,城市的夜晚早已看不到星光,也没有纯粹的黑。抬眼望去,只见一片片流动如水的灯光,与天相接,彩照灯直冲云霄,广告牌交相辉映,整个城市灯火辉煌,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如梦似幻,璀璨夺目,就连城市边缘与天交接的地方,都泛着淡淡的荧红。
他有些恍惚,望着眼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繁华盛景,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想:这个地方无昼无夜,贪嗔恨痴,欲念横生,活脱脱就是一座万兽之城。
酒酣人散后,韩恕一喝了酒不能开车,韩棠带了司机出来,自然要负责送他回家。
车里很安静,韩恕一望着窗外的夜色没说话,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他。
韩棠放下手里的文件,看了堂弟一眼,叮嘱道:“这次跟那边的合作,法律上的事你多留心。你知道,这方面我不在行,也信不过其他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定要仔细,别看叶家的公司已经上了轨道,叶念泽一副斯文人模样,他可不是善茬。”
韩恕一回过神来,点点头:“好,我的律师行会负责跟进,所有的来往文件我都会亲自过目,不会有问题。”
韩棠低头想了想,抬眼看着韩恕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儿提起。
最后,倒是韩恕一苦笑一声:“我明白,这次的合作是早就定好的事,我跟姓叶的早晚要碰面。我不怕遇见他,只是想起当年的事,心里有点膈应。”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用很低的声音说,“可能,我恶心的不是他,而是那时的自己。”
韩棠盯了他半晌,最后长叹一声:“恕一,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韩恕一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的,那不是他的错——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那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在一个非常的时刻,做了一个恰当的决定,仅此而已。
可是,这样的心理暗示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
每次想起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想起那些眼泪,那些鲜血,那个人的尸体还有他在收押所离奇的死亡方式——他的心就无法安宁,怎么都无法安宁,只要一个契机,甚至一个小小的触动,那些无法逃避的记忆和愧疚,就像破了闸的洪水,迸涌而出。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年他能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可以挽回点什么?如果他能早点出手,是不是可以阻止某些悲剧的发生?然而那个“如果”,却永远只能在他的想象中了。事实上,他真的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发生。
这一看,就是六年。
韩棠见韩恕一没答话,停了停,又说:“当年叶家要顾清明全家死光,你至少保住了他的两个妹妹,也算对得起他。”
听到韩棠的说法,韩恕一抿唇笑了笑,没接他的话,看着前面顺畅无阻的大路,只觉得讽刺惶然。
两兄弟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
韩棠索性闭目养神,不再搭理这个自责了六年的堂弟。刚闭眼,又想起某件事,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顾家三兄妹叫什么?”
韩恕一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堂哥怎么会问起这个,回道:“清明,立夏,谷雨。”
顾清明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给这三兄妹起名字却不怎么用心,直接用了二十四节气,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韩棠皱了皱眉,看了韩恕一一眼,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说:“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我听到有个女公关的花名中有个‘夏’字。我一时兴起,问她真名叫什么,她开始吞吞吐吐的,后来贴在我耳边说,她叫顾立夏。”
韩恕一惊讶,想起刚才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会不会是重名?”
韩棠望着韩恕一,缓缓道:“还有……我看到她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车行大路,在深沉的静夜里,前排的车灯划出水一样的光。
叶念泽将韩恕一准备的合约仔细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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