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羽呼吸粗重起来,面色涨得通红,自打记事以来,她何曾被人如此训斥过,只觉得这一番话,像是耳光抽在了脸上,但是却毫无道理——三五斤口粮而已,何至于误了大事。
“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领养木头,图的是口粮,怕的是什么?你显然不知道,那你可曾算过,如今宁阳县里清醒男丁有多少?木头又有多少?木头当中又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这些你都没想过。”步安稍稍提高音量:“现在我给你时间思考,你来告诉我,假以时日,城中的木头全都醒转,会是什么境况。”
薛采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木头多是男子,假以时日,阳盛而阴衰……”
“你若是一家之主,可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家中男丁送去当兵?”步安沉声问道。
薛姑娘一下脊背生寒,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大半年来,屡遭盘剥,寻常人家余粮有限,为了活命,便是忍痛也要把一两个男丁送来当兵,我算好了救济口粮,令得每个木头都只够堪堪续命。百姓们不敢饿死了木头,也就克扣不了多少口粮,你倒好,每个木头多给五六斤,这五六斤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步安气道:“每户只需领养四个木头,便能剩下二十斤粮食,累月存余,足够挨到秋收了!自古好男不当兵,日子过得下去,谁肯来应征定闽军?谁来光复七闽?”
“我……我是担心饿死人……”薛采羽渐渐抽泣起来。
“只需几个月,木头们清醒了,自然无需领养,到时自立门户,救济口粮如何发放,再行商议便是!我心中早有绸缪!”步安看她梨花带雨,也不为所动:“可你如此一插手,又有哪家愿意,把别家男人请进门,把自家男人送出去?!”
“那……我明日便去告知百姓,是数目弄错了,再改回来……”薛采羽抹着泪说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日说三十斤,明日又改成廿五斤,如此朝令夕改,谁还信七司?”步安冷冷问道。
“我……”薛采羽晃了晃,竟颓然跪倒,哽咽道:“是我愚笨。”
“愚笨不是错,自作聪明才是错。”步安以往见不得女人流泪,此时此刻,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铁石心肠,摇头道:“七司也不是人人都绝顶聪明,但是大家都有自知之明,假如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对着拜月邪教,这区区两百人,连填人家牙缝都不够!”
薛采羽既委屈,又自责,这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不由得泪如雨下。
“我……”她伸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连气都喘不匀,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仍旧坚持着哽咽道:“我……我……甘愿……甘愿受罚……”
“罚?”步安冷冷一笑,摇头道:“七司军纪严明,自然要罚,不罚你便是我‘无信’。可你知不知道,有令不从、擅作主张者,即便初犯,最轻也要记乙等过,禁闭三十日,期间晴山奏曲招灵,你都得退到三十步之外……眼前正是用你的时候,我要是如此罚你,是不是‘不智’呢?”
“五六斤口粮,你便将我逼到了‘无信’、‘不智’,两者必居其一的死胡同里,薛采羽,你还觉得这不过区区小事?还当我是折了面子,才小题大做的吗?”步安沉着脸问道。
这下,薛姑娘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步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估摸着火候差不过了,才淡淡道:“罚是肯定要罚的,明日你便去找李达,自认乙等过……非常时期,暂缓惩罚措施,择时另行落实,我相信大家也能理解。只盼你戴罪立功……别再犯浑了……”
薛采羽一边抹泪,一边不住点头,显然认错态度很诚恳。
步安也看不得她老是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先去休息吧。”
薛采羽站起身,扭头要走,又想起什么,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件事情……该……该如何补救?”
“我会想办法的,”步安摆摆手正要让她出去,却还是有些气没有消解,觉得这样就放她过门,有点太便宜她了,于是撇撇嘴道:“你先去吧,顺便把这个倒了。”
薛采羽看着他手指面前的洗脚水,微微一怔。放在往常,她或许已经勃然大怒了,此时却不敢拂逆,顺从地点了点头,弯腰端起了那盆洗脚水,低着头退出了屋子,又返身把门掩上。
步安听到水泼在了地上的声音,颇有恶趣味地笑了笑,这才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