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就已经开始要背负起整个家庭的重责,要拖拽着重负前行。
之前,他认为贾衢是这样的一个有担当年轻人,然后他看到了第二个这样的人,就是柳轨。
『柳氏欲存于乱世,当思这天人地三道,』柳孚沉声说道,『柳氏如今如烈火烹油,倾覆即刻!骠骑虽不在长安,然远有阴山军马,近有平阳重兵,皆引而不发!若是柳氏稍微……柳氏一族,皆为齑粉矣……』
柳轨虽说聪明非常,但是毕竟年岁少了些,便脱口而出,『可是……从兄你不是……若是如此,怕是从兄就……玷污了清名……』
柳孚笑了笑。他明白柳轨的意思。
利益才是最为关键的问题,而不是情绪。
在最终决定之前,可以彷徨,犹豫,恐惧,欢喜,但是做出最终决定的,一定是相关的利益,家族才是第一位的,其余的个人情感可以在事后慢慢的回味,或是淡忘。
家族之中有人奔向深渊,总是要有人站出来喊出来,尽可能的挽救其他的人,即便是因此会背上骂名……
『就这样罢,我独自前往平阳……』柳孚低声说道,『若是一旦有变……勿要迟疑,当以柳氏家族为重!』
柳轨先是愕然,然后便是默然。
柳孚笑了笑,『反正我……我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辈而已……柳氏之中,还是要留着些清名的人……你的名声就很好,这就够了……』
正是因为有贾衢这个关系,所以他可以背负骂名。
一般人,背不起。
即便是如此,能主动站出来背负责任的,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只愿意坐享成果。
柳轨拜倒在地,对柳孚行大礼。
柳孚搀扶柳轨而起,然后拍了拍柳轨的手臂,『我智慧一般,天赋寻常,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后世人或许很难理解,但是只要稍微明白汉代的习俗,也就能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对和错,在汉代,忤逆长辈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罪行。即便是长辈有了错,在儒家经义之中也是要求子女儿孙必须是好声好气的劝说,即便是因此被长辈责罚殴打,也必须甘之若饴,而如果采取其他的手段来强行阻止,那么就意味着一辈子沾染上恶名,永远会被称之为不孝之人……
柳荣是柳孚的叔父。
柳孚不是后世之人,他没有后世的三观。
汉代律法当中公然允许亲亲相隐,作为柳孚不管是于情于法,都是必须站在柳荣一边,替柳荣遮掩,替柳荣说话,而当下这样直接跳反的举动,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
甚至在柳孚准备动身之前,都觉得自己这一趟不管是什么结果,恐怕都无法善终了,才特意叫来了柳轨,将他为什么这么做,以及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统统的告诉给柳轨……
因为柳孚他看好柳轨。
如果将来,柳轨能够成长起来,能成为柳氏将来的话事人,那么或许能帮柳孚在族谱记载的时候,多少可以公允一点,留下一两句好话,不至于被人从族谱里面涂黑抹去。
柳氏,不是柳荣一个人的柳氏。
次日一早,柳孚便是挑了一辆很普通的蒲车,然后带着几名仆从,踏上了前往平阳的道路。
河东,和周边的长安或是司隶相比,都是显得那么的不起眼。
卑微的就像是在公子哥身边的傻仆从。
从上古之时开始,河东就没有长安或是雒阳的气运,没有人会选择定都在河东……
但是河东又是得天独厚的。
周边的山峦遮蔽了北方的严寒,河水和汾水带来了充沛的灌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带来了肥沃的土地,纵然是一头鲤鱼,也有跃一跃龙门的勇气。
在斐潜掌控河东之后,在多方面的需求和妥协之下,河东已经发展得很不错了。昔日一些被抛荒的土地,甚至连一些盐碱地,都被耕翻灌溉成为了新的农田。这几年来虽说年景有些上下起伏,气候不定,但是整体河东大多数时间都是丰收,大丰收或是小丰收的区别而已。
道路两边不光有庄禾,还种着其他的农作物,麻菽粱等给河东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在柳孚的路上,时不时的能听到一些农夫在当下农闲的时候,三三两两的或是锄草,或是在翻晒什么器物,还有的就坐在田埂上闲聊,甚至还唱着朴实的民歌……
还有气力唱歌,说明这些农夫在这一段时日内大抵是能吃一碗饱饭的。
昔日平阳的一处桃山上的桃李,现在已经遍布河东。
柳孚所走的道路,虽说是便道,但也不比那几条平阳官道来得差,大体上也是平整的,能容下两辆车并行。此外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将从河水引到这里灌溉庄稼,供人使用……
这些事情,农户不会自发去做的,都是柳氏家族组织人手修缮的。
解县能达到当下的水准,柳荣父子两人的功劳也不算是小。当地百姓也对于柳荣颇为尊敬。若是见到柳荣经过,哪怕是在田边歇脚的老农,也要走到道旁,朝柳荣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一声『柳公』……
没有人想要污蔑柳荣的功勋,只是柳荣自己往上面涂黑了。
河东解县之处,能够平稳和发展,这是有柳氏的一份功劳,但不代表所有功劳都是柳氏的。
柳孚和贾衢略有联系,他明白不仅仅是在河东,在骠骑之下很多地方,郡县太守对于地方都有一些扶持,有人力或是物力上的支持,就拿那些农工学士来说,难道都是柳荣一个人搞出来的?
更何况这里是河东,是解县,还不是柳县。
而且即便是柳县,又能算是如何?
河东还有县就直接叫皮氏的,可是当下的皮氏县里面的人,就是当年的皮氏么?
那么柳氏又有什么能耐,柳荣又是哪里来的胆量,竟然觉得自己在解县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了?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在解县的一声『柳公』,就能抵御整个的天下?
或许,就是在那田间老农的一声声『柳公』之中,膨胀了。
『贪欲,总归是不足的……』柳孚轻轻的叹息。
司马懿的行文,只是一个警告。
可以轻,也可以重的警告。
如果认错,那么这个警告或许很轻……
而现在么,柳孚只能尽可能的让柳氏折损得轻一点。
『人心,才是根本。』柳孚再次轻叹,『给与解县农夫更好的生活的,或许有柳氏的一部分力量,可是在解县之外呢?这个天下呢?』
一个家族从弱小变得强大,不是靠做梦的。
天天光谈梦想,不论实际情况的家族,或许就意味着只剩下梦想可以谈了。
或许是柳荣自己觉得可以掌控一切,或许是柳孚的动作足够快,因此当柳孚抵达平阳的时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变化,就连平阳……
不,平阳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柳孚细心观察之下,却看到了不少痕迹。
准备战争的痕迹。
城墙上堆叠的弓弩箭矢,或许只是比平常更高一些,更多一层……
不起眼,却很重要。
柳孚不由得有些心悸。
平阳如此,河东之中会不会也是如同这城墙上的战备物资一样,在不经意的时候,多了三分却没有引起普通人的关注?
什么时候开始的?
柳孚竟然丝毫都想不起来。
『解县柳氏……』柳孚到了平阳府衙之前,递上名刺,『前来拜见长史……』
没想到,出来的竟然是司马懿。
司马懿微笑着,看着柳孚,伸手相邀,『未曾想竟然是柳兄前来……莫非解县之中出了些什么变故?无妨无妨,请进请进……荀长史正在厅堂之中相候……』
恍惚之间,柳孚似乎从司马懿的眼眸之中感觉到他其实洞察了一切,但是认真去看的时候,又像是什么特别的情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