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苦的是,即便她知道了一切真相,她却依旧无法记起。
唯有一次,唯有一次——她梦见过一个孩子。
很小、很虚弱的婴儿。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可它连哭都没有力气。她又急又怕,想抱着它去找医生,却无论如何都挪动不了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婴儿的皮肤变得青白。
凤泠如就在彻骨的恐惧中惊醒了。
从此每当看到有人带着幼童路过,她总忍不住多看一眼。而转瞬后又想到,哦……不该是这么小。
她的孩子,早已在被母亲遗忘的年月里,独自长大了。
凤泠如压下眼中泪意,不愿让身边的人看到自己神情,侧头望向桥的对岸。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而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再无至亲,只余一个疏字。
凤泠如不知道如果自己恢复记忆,是否对身边此人仍有旧情。但至少现在,她无法原谅陆展竟然抛弃那个孩子,不自量力地孤身前往神域。
当时她的孩子还不满十二岁,一身病弱。他怎忍心?!
凤泠如说不出这是痴情。她只觉得他冷漠。
她沉默地停在桥边,望着河上人们祈福的灯盏,许久才让心中重归寂静。
但下一刻——
就当凤泠如视线又一次无意掠过对岸的某一瞬间,她瞳孔陡然凝定。
她看到了一个孩子。
脑海仍是一片空白的刹那里,凤泠如已经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她耳边全是鸣音,心脏急剧地跳动。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能在前所未有的迫切中用力推开拦在前面的人群,一路焦灼地追逐过去。
“等等……等等!!”
凤泠如失了魂般地喊出了声。
前方那人几乎转瞬就要消失在转角,但终于在喊声中回头。
那是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和一个……
凤泠如怔怔地靠近,心神在失落中逐渐回落。
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女孩。
黑衣男子似是了然,问:“认错人了?”
凤泠如仍茫然地盯着她。
“……实在对不起,请问…”
她提出了从未有过的冒昧请求:“…我能抱抱您的女儿吗?”
……
……
斗笠之下,谢云渡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以他如今修为,不难透过幻术看出她的身份。
这是谢云渡第一次见到她。凤族泠如,启明的生身母亲。
来到陆城附近后,他就将小凤凰扮作了女孩。
陆氏毕竟曾与凤族有联系,而秦悦风则是曾经神域大风水秦门的传人。谢云渡担心这场婚礼鱼龙混杂,也许会有神域中人出现。他冒险带小凤凰回来中洲是希望能激起他魂魄的感应。但陆城离他的真实身份实在太近,所以谢云渡便多做了一重伪装。
幸而三年过去,风波已远,中洲这等凡人之地已不再吸引神域的目光。
除了凤族泠如。
如今终于见到了她,谢云渡才发现连她也与小凤凰长得不像。这无疑令谢云渡放下了心。只是没想到,即便相貌已改,甚至他现在怀抱的是一个女孩。
只凭远远掠过的一眼,凤泠如竟还是追了过来。
难道世上当真有母子连心吗?
谢云渡沉默很久,终是将小凤凰递给了她。
凤泠如以一种近乎惶恐的姿态地将孩童小心翼翼地接入怀中。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抱才能让孩子坐得舒服。不像谢云渡曾经学了很久。
陆展终于从后面追了过来。
他本是想向孩子的父亲道歉,提醒泠如赶快把孩子还给人家。但一看到泠如怀里抱着孩子的画面,之前想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人群欢声之间,陆展刹那间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场灯节。泠儿开开心心地抱着年幼的启明在前边雀跃着走,他一手握紧妻子选给儿子的花灯,一边用身体挡着拥挤的人群,生怕他们被挤到。
这一刻陆展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忍耐才没有上前去拥抱她。
人散灯灭,幻梦一场。如今就算只是再靠近一步,就已是冒犯了。
谢云渡将他们神情看在眼中,一时不禁无措。
他莫名难过起来,又觉得心虚,仿佛自己窃取了别人最珍爱的宝物,而失主正毫无知觉地站在他的面前。
小凤凰一贯排斥陌生人的触碰,但这次他却丝毫没有对凤泠如的拥抱做出反应,就仿佛他也感觉得到这是妈妈,觉得安稳。
谢云渡心头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他将小凤凰留在身边,究竟是真的仅仅为了遵从启明的那句话,还是因为自私?
跟着他只能四处流浪躲藏。但如果把他还给凤族,他会不会恢复得更快更好?
他们才是真正的骨肉至亲,哪怕相互之间没有记忆、没有意识、也认不出对方,但……好像谁都无法将他们之间的联系割断。
如果小凤凰冥冥之中还是想要回到父母身边,那他就、他就……
谢云渡想不下去,只觉得心里酸胀得厉害,眼圈登时就红了。只是在夜色斗笠遮掩之下,谁也看不到。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这对母子,咬牙退了一步。
孩童的眼睛却望向谢云渡,神情渐渐显出不安。
在谢云渡向后退第二步的时候,他开始在女子怀中微弱地挣扎。
谢云渡怔住。
在旁人看来孩童的反应并不明显,但谢云渡却清楚这是对他而言何等强烈的表达。
当小凤凰向他伸出一只手时,谢云渡再也忍不住地一大步过去,强抢一般地把孩子抱了回来,紧紧拥抱在怀中。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竟感到了天塌地陷般的失而复得。
自私也罢,自私也罢。谢云渡终究做不到。
“……对不起,”他仓促留下一句,“他怕生,我要带他回家。”
不敢再看凤泠如的反应,谢云渡羞愧难当,急匆匆低头地抱着孩子融入人流。
怀中小凤凰的身体一直有些绷紧。
他在城中幽静的角落停下,借着隔壁人家的灯火紧张地观察他的情绪。
直到这时谢云渡才发现,孩子的视线一直紧紧追着自己。他刚一将他放在地上,小凤凰就用手指抓住了他的袖口。
这是谢云渡所曾见过的,他所表达过最激烈的害怕与担忧。
“不怕,我不走。”谢云渡红着眼笑道,“我永远都不走,对不起,不要怕。”
只要你还需要我。他在心中道。
谢云渡随意在一处石阶边坐下,让小凤凰靠坐在自己怀里,慢慢拍抚他的身体,直到他重新放松下来。
拉住孩童的手准备返回客栈之时,谢云渡忽然感觉到那只小手轻轻回握了一下,然后用微弱的力量抓紧。
他心底柔和得如同温水轻缓晃动,蹲下身半跪下来,注视着孩子的双眼。
“抓着我不放,”谢云渡轻声问他,“这么喜欢我啊?”
孩子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从仰视转为平视,眼睛一眨不眨。
谢云渡不由自主地回以笑容。
而片刻后,他久久注视着这双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怅然。
三年了。
天真纯净,无尘无垢。
但这是毫无知觉的婴儿的眼睛。永远只有本能,没有思考。
谢云渡看着他,终于不得不想到,或许那个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他朝小凤凰摊开手,小凤凰便会乖乖地将手搁在他的掌心。而这却是三年来日夜相处的本能亲近,除此再无其他。
“……没关系。”
谢云渡轻轻合起手掌,对他许诺。
“我会永远保护你。以后都没事了。”
孩子依旧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谢云渡朝他一笑,一把将孩子捞起来搁在臂弯里,站起身。
“走喽!回家了。”
……
……
第三年秋。
谢云渡回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