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无余。
至于那俩活宝的窃窃私语,龙袍男子并不在意,他摇晃着手中酒杯,冷笑道:“听不懂寡人说的话,就不认得门外石碑上的文字吗?”
陈平安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在装傻扮痴。其实不耽误跟陆沉以“心声言语”,却不是那种练气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间灵气涟漪,甚至就连心湖都没有水纹,就只是他与陆沉的某些“想法”,在陆沉的道法加持之下,双方与开口说话无异。这些一个个念头,只在他们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条条游鱼倏忽而动,岸上之人,当然无法看到。
“他就是龙宫主人?还是一位蛟龙出身的剑仙?”
人间蛟龙之属,开窍炼形本就不容易,成为剑修更是极少。
“到底此地旧主人,还是鸠占鹊巢,暂时不好说。反正剑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颈多年。这家伙的身世背景比较复杂,他好像还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灵,只是不知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够将一身龙气转为纯正阳气,故而与活人无异。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纯阳道友的手笔!”
道号纯阳的吕喦,在游历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游戏人间,留下不少仙迹,只可惜都不曾流传开来,算不得脍炙人口。
例如吕喦曾在太阳宫内,为一众老龙传授火法,采石江边踏鲤鱼入海,楼外骑木鹤,飞仙至青冥。
陈平安小有意外,这里竟然藏着一位到了瓶颈的玉璞境剑修。当年是为了躲避斩龙之人,必须长久隐匿在此?
“无所谓了,一口水井哪来的大鱼,一座小山坡也难出参天巨木。这里毕竟只是一座陆地龙宫,高人异士,道法剑术高不到哪里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里去。咦,这只酒杯,好像有点眼熟?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君子不夺人所好,劝你别这么不地道。”
在剑气长城那边,历史上总共出现过五只“酒泉杯”,孙巨源,晏溟和齐廷济,各有一只,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头好。
既然已有剑修在此修行,不管是旧主人长久不曾搬家,还是那种捷足先登的外来户,陈平安也就没有了龙宫探宝的兴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剑修,接下来说了一番言语,让陈平安没有立即转身离开。
“你是文庙那边的书院子弟?你们儒家,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学’,当然就有‘小学’。读书先识字,字形,读音与字义,都是绕不过开的学问。既然能够进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种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认得门外的古篆碑文,为何在寡人这边装傻?还是说当寡人是傻子?”
陆沉开始撇清关系,举起一只手,“这位前辈,想必你看出来了,我是个道士。”
男子坐起身,拧转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酒杯,身体前倾,眯眼笑道:“小道士,这会儿终于听得懂人话了?”
陆沉霎时间满脸尴尬。
陈平安佩服不已。
陆掌教的演技,没的说。
男子问道:“那座去往黄河洞天的龙门,如今还在吗?”
陆沉使劲点头,“还在还在,就在那远古灵丘之畔,一片孤城万仞山,就在那彩云间的白帝城旁边。”
男子嗤笑道:“彩云叶叶挂灵丘,道士黄尘没马头。”
陈平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心中便想起陆沉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心声,帮忙解释此说真意,“白帝城建造起来之前,是一处不见史书记载的古战场遗址,古称灵丘,极高耸,彩云片片恰似树叶挂枝头。上古岁月里,陆地神仙里边的道家真人,常去那边结茅修行,等待一桩谁都不知道真假的、虚无缥缈的仙家机缘,据说是因为我的那位师尊曾经在那边赏月,使得那边的道气,就重了些,只是跑去灵丘索求机缘的道士,多如过江之鲫,始终没有谁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愿无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遗蜕,或是在那边化作枯骨一堆,再后来,就是白也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引来那条瀑布到人间,让浩然天下增添了无数水运,又后来,就是郑先生将其收入囊中了。”
听到这个掌故,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难怪郑居中会有那么一问。
陆沉拱手说道:“请教前辈道号。”
龙袍男子笑道:“寡人道号‘躁君’,外边天地,后世可有流传?”
陆沉点头道:“前辈放心,从今天起,‘躁君’这个寓意极好的道号,在外界便要广为流传了!”
那位躁君剑仙哑然失笑,意态萧索,挥挥手,“这里的天材地宝,拿得动的就拿走,只是事不过三,仅限于取走三件,至于宝物的品秩高低,你们各凭眼力。”
收到这里,龙袍男子看似调侃道:“财帛动人心,可别离开此地之前,就因为分赃不均而打起来,既然与你们说了道号,就当知道寡人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修道之人,所以你们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说,误入此地的两个外乡人,就该感激涕零、谢天谢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个满身穷酸气的年轻道士,直愣愣望向那只酒杯。
一旁那个年纪稍长的儒衫书生,则开始打量起那张龙椅。
龙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进尺,给你们一炷香功夫,赶紧四处寻宝。”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么好说话?
陆沉笑着解惑,这家伙修道资质一般,当初是靠着外物跻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阁楼,花草树木,物物是累赘,此地既是他避祸的道场,也是一处福地,同时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让他出不去的监牢,我们拿走越多,他就负累越少,只是担心自己太好说话,我们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带着东西离开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够让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桥梁了。
陈平安有个猜测,这里边的东西,几乎都被他炼化殆尽了?
没剩下几件了。
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一种道化?
勉强能算,手法比较拙劣罢了,经不起推敲,眼前这位比起渌水坑澹澹夫人的炼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这么想要脱困,没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类似拘魂拿魄那一类,把我们俩炼制成傀儡,能算是足够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实境界,以及我们的靠山,担心我们是那种类似纯阳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欢显露道法。当然,换成一般练气士,被关押这么久,没有失心疯已经实属难得,哪里管这么多,早就动手了,杀了你我,借尸还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隐匿在你我的筋脉气血当中也罢,肯定都要过过招,试探咱俩的道行深浅了。
看来躁君这个道号,没白取。
毕竟也算半个老乡,说不定正是纯阳道友的赐名呢。
龙袍男子抬头望向天幕,神色复杂,自嘲道:“年复一年,从无变化,寡人早就认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杀则睡杀耳,只是难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见容否。”
陆沉微笑道:“躁君前辈之所以如此认为,看不破龙宫别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颈,自然是前辈眼界狭窄使然,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嘴上说着前辈,言语内容却是前辈在指点晚辈,作为客人,却很不客气了。
龙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现在的道士,说话口气都不小啊。”
陆沉直勾勾望着那头蛟龙,幽幽叹息一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帮他设置了这么一处道场。
道场内,山水气数和天地灵气的总量,显然都是经过高人精心计算的,能够跻身玉璞,延长寿命,尽可能维持一点真灵不散,又不至于顺势跻身仙人,气象外泻,藏不住踪迹。蛟龙之属,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盘山,所以这头龙子龙孙,注定只能停滞在玉璞境,就只能耐着性子,靠着某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静待有缘之士开门而入,同时给他足够的机会去了解外边的情况,这也是他为何见到陈平安和陆沉,劈头就问一句,外边光景如何,归根结底,就是想要确定那场斩龙一役,是否彻底结束。
陆沉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陈平安环顾四周,秘境内的道场田地,如一块反复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龙昔年肯定还曾留下一些秘术灵笈。
以耕读二字为本,便是长久之计。
陆沉点点头,有道理,治学与务农一般无二,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龙袍男子眼神炙热道:“放宽心,各自取宝,但是作为报酬,你们必须回答寡人一个问题,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龙宫?”
青衫客闻言点头。
年轻道士摇头。
龙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声。
然后只见那俩王八蛋面面相觑,各自用眼神埋怨对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吗?你被门板夹过脑袋吗?
年轻道士好似恼羞成怒,选择破罐子破摔了,蓦然怒喝一声,一个金鸡独立,双指并拢,指向那龙袍男子,“撑死了就是一条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爷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过,今天就与你拼了!小恶蛟,道爷就以雷法,好好领教领教你这厮的水法神通!”
之后“龙门境”道士就与一条“金丹境”水蛟,在那边各逞手段,你来我往,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花里花俏,还是很热闹的。
陈平安早已后撤很远,给他们腾出地盘来,免得被“殃及池鱼”。
龙袍男子停手笑道:“有点意思,竟然还是一位龙门境练气士,小道士,说说看,如何做到让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语之间,他心中狐疑不定,难道如今的宝瓶洲练气士,道法都如此厉害了?是某个宗门道观出身?
两腿微颤的年轻道士,输人不输阵,放声笑道:“不打不相识,躁君道友好手段!”
“这里边的东西就不拿了,如今铁符江水府那边,不是还缺个水神吗?既然先前说好了三七开,那就三百年后,贫道再来领着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边修够七百年。对这条水蛟来说,也是一张护身符,否则他只要到了外边,听说那位陈仙君时隔多年,才出山没多久,保管要被吓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见人。他要是再在这边空耗光阴,过不了百年,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变成一头厉鬼,好好的一处龙王别院,沦为一处阴森森的鬼宅,一个不小心,整个龙宫遗址都会被连累,一头失去灵智的水蛟,还是个玉璞境瓶颈剑仙,除非你愿意亲自出手,或是让小陌走一趟这里,打杀了他,否则就会作乱一方,不还是被魏檗强行镇压的下场。”
换成一般人,估计会询问这也能算是三七开?
陈平安却只是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龙袍男子询问道:“你们是哪座仙府的祖师堂供奉?是哪两位仙师的高徒?”
陆沉摇头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够高,暂时还差了点资历,别说是供奉,荣升内门弟子都不够格。贫道与身边这位陈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门派,例如陈道友的山头,名为落魄山,离此不远,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于陈道友,曾经与我道行一般高。”
龙袍男子再次惊疑不定,这两人就都只是各自门派的外门弟子?
陆沉转头望向身后缓缓走来的陈平安,“陈道友,你家山头,在咱们宝瓶洲,算是……二流的门派?”
陈平安走到陆沉身边,笑道:“很勉强,二流里边垫底、三流里边拔尖的那种山头。”
陆沉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龙袍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白登。”
陈平安说道:“实不相瞒,距离斩龙一役落幕,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陆沉附和道:“我们来时路上,是带酒冲山雨,想来如今外边,已经雨后天晴了。”
自称名为白登的龙袍男子,颓然坐在龙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陈平安笑问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独居于此,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登回过神,微笑道:“祖传家藏有一部道书,微言大义,妙不可言。书上有言,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
陆沉笑呵呵。
陈平安内心微动,默默记下这个道理。
白登挥挥手,下了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陆沉挥手作别,笑容灿烂道:“躁君道友,有缘再会。”
走出这处老龙别院,陆沉微笑道:“我与那位山君聊过了,对方言下有悟,当下已经炼形成功了。”
陈平安点头道:“多谢了。”
“朋友之间,何须客气。”
陆沉愧疚道:“好像没有什么收获,白跑一趟。”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准备下山了,转头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学塾?”
剑气长城那个生意兴隆的酒铺,二掌柜没少挣酒水钱,加上那几场近乎通杀的坐庄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铺子合伙售卖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赚取的神仙钱,都被二掌柜用一种隐蔽方式悄然散尽,得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归还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何挣钱,是处世之道。如何花钱,是为人之本。
所以陆沉用膝盖想都知道,要是陈平安在这边有所收获,会拿来做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只是不知为何, 双方都没有挪步。
沉默片刻,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各自道破天机。
“贫道终于知道你为何要取名‘陈迹’了。”
“陆沉,你其实也是一名剑修,对不对?”
再次两两无言。
陆沉率先开口,笑问道:“陈平安,退一万步说,假设,只是假设啊,贫道真是一位剑修,你猜得到飞剑的名称吗?”
陈平安反问道:“秋毫?”
陆沉有说剑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枢城的私人书斋,被陆沉取名为观千剑。
而老秀才极为推崇的那篇齐物论中,陆沉又有一句,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
陆沉眼神熠熠光彩,以拳击掌,朗声道:“好名字!那贫道就回退一万步,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