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先有合欢山赵浮阳,私藏一幅陆掌教的画像,僭越打造一顶莲花道冠,诚心诚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以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授箓道士身份,行走天下。
再有金阙派当代掌门程虔,正因为这两件小事,就对赵浮阳起了杀心,在那天曹郡张氏老家主身边,蹦出一句咬牙切齿的“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贫道谢谢你们啊。
这算不算上梁不正下梁歪?没理由,不能够啊,贫道出门在外,一向广结善缘,持身正派。
陈平安摇摇头,反而询问起先前陆沉抖搂的那一手符箓,“此符有无名称?”
陆沉收起心绪,笑道:“暂名‘回头见’,与开弓没有回头箭恰好相反,其实‘后悔药’也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陆沉笑问道:“如果早知道赵浮阳会这么做,你是不是就会以真身来此。”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有个疑惑,困扰陈平安已久,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一个先生能够说服自己、先生再去说服学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陈平安才会询问周楸和刘铁那个问题,希望换一个角度来破题。
一件事,同样的过程同样的结果,不同的人来做,有什么区别。
可惜刘铁这个大老粗答非所问,周楸却是心有顾虑,不愿开口言说她的真实想法。
陆沉轻声说道:“一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频繁自省,否定自我,只会让人更加软弱。”
“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那枚相依为命许多年的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较些子。”
陆沉转头望去,眼前陈平安,身材修长,气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踩蹑云履。
与那粉丸府内背剑的草鞋少年,双方不说容貌,便是气质,也是判若两人。
脱胎换骨这个说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语,用在他们身上,十分衬景。
陈平安的每一副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资质修士的“本来面貌”,若是年幼时本命瓷未曾打破,或是早早离开骊珠洞天,被宗门、仙府吸纳为祖师堂嫡传,或是只需等静待后来天时有变,泥瓶巷少年便可以应运趁势而起,抓住了几桩道法机缘,一路修行顺遂,逐渐褪去泥土气息,换上满身道气。
而那个身材消瘦的背剑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钱买山的泥瓶巷少年,单纯靠着一部拳谱,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条纯粹的武学之路,离乡后闯荡江湖,可能会如某位大髯游侠那般投军入伍,四处漂泊不定,再落叶归根,也可能是学某位宋前辈早早积攒下一份家业,有一天会金盆洗手,含饴弄孙。
至于当下在禺州境内那座寺庙,手持游山之杖,登山看云起的儒衫文士,兴许就是既未修道、也未习武的一位读书种子了,在大骊官场仕途升迁,可能会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也可能郁郁不得志,或贬谪或辞官,归隐林泉,赏花玩月。
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界和符纸家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打造出来的七具分身,修士武夫境界都不高。
倒是陆沉身边这位,作为辅弼、藏在暗处的两位“陈平安”之一,算是舍得下本钱了,用上了一张材质极为稀缺的青色符纸,所以才能塑造出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骨架器格,相信另外那位陈平安,就该是一位金丹地仙了,如果陆沉没有猜测,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让人一看就是那种混江湖的莽夫,实则却是一个拥有数把飞剑的练气士,反观泼墨峰这个一看就是个仙风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谁觉得修士身体孱
弱,试图近身搏杀,只会倒灶。
兴许落在山巅修士眼中,陈平安这些谨小慎微的举措,都是些滑稽伎俩。
可能够看破真相的山巅修士,除了吾洲这种与陈平安起了大道之争的修士,属于个例,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又有几个能不把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当回事。
隐官这个头衔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轻”这个前缀更可怕。
就像陈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巅,胜负已分,尘埃落定,负责镇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凶,这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一颗头颅被斩,难免心有不甘,觉得陈平安是靠着凭空得来的境界,又依仗那把长剑和纯粹神性,属于胜之不武。
当时陈平安只用一句实话,就让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
大致意思,陈平安要是有他的悠悠道龄,那场问剑,他都看不到陈平安的人。
就在此时,夜幕沉沉,氤氲府赵浮阳现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于坠鸢山祠庙之上,怒道:“程虔,张筇,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处心积虑,谋划至今,殊不知千算万算,赵浮阳如何都算不到闭关之时,即将正式炼山,却惊骇发现坠鸢、乌藤两山纹丝不动,铁板一块。
远处石崖那边,金阙派掌门真人与天曹郡张氏家主,只觉得赵府尊骂得很有道理,设身处地,换成他们,恐怕也会如此失态。
陆沉笑呵呵道:“一方骂得理直气壮,一方被骂得不算冤枉,歪打正着。”
云海中一条仙槎渡船隐匿踪迹,那位湘君祖师捎上温仔细和老妪,遥遥使了一门缩地神通,来到合欢山的山门口。
温仔细瞧见那棵密密麻麻攒集着虫子的合欢树,再抬头望向山顶赵浮阳那尊气急败坏的法相,笑道:“这是闹哪样。”
湘君祖师还是没有与他们说明来意,而且没有选择御风,只是徒步登山。
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站在桌上,看着那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账房先生畏畏缩缩,牙齿打颤,问不出话来。
温仔细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响起一阵爆竹声响,时不时瞥向山顶,随口问道:“湘君祖师,这么个声名不佳的金丹野修,反正恶贯满盈,不如打杀了吧?”
湘君祖师默不作声,竭力稳住道心。
那位昔年只能通过灵飞观祖师堂所悬画像瞻仰一二的祖师爷,如今他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紧张万分。
至今记忆犹新,在她年幼时,成为亲传弟子后,师尊曹溶第一次带她去祖师堂祭拜祖师挂像,师尊敬香时的那种肃穆,凝重,对那幅画像的敬若神明。
但是也有可能,祖师爷只是下了一道法旨给她的师尊,让她带着温仔细赶来此地,那位掌教兴许远在天边,掌观此地山河?
她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提醒身后两人,“到了粉丸府再说。”
老妪更是内心惴惴,不知身边这位上宗祖师为何会选择此地落脚。
不过身为清静峰峰主的刑紫思来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问心无愧的,与此地山主赵浮阳也无半点利益纠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见着了赵浮阳,只管见招拆招,切不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浮阳低头一看,先是既惊且忧,辨认出金仙庵一脉的老妪,再加上那位女修的头顶道冠,赵浮阳很快就心中大定,犹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顶珍藏多年的莲花冠,只是很快就摘下道冠,只以金阙派金仙庵一脉的授箓道士装束示人,来到山路这边,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金仙庵一脉悖逆弟子赵浮阳,拜见上宗湘君祖师,温仙师,拜见刑峰主。”
湘君祖师皱眉,似有不解。
难怪陆祖师会让自己来此合欢山,是希望帮着赵浮阳解围脱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与湘君祖师解释起来,说赵浮阳早年确是金阙派外门弟子,而且还是某位师伯私底下的亲传弟子,只是垂青峰修士从中作梗,将赵浮阳的根脚身份小题大做,赵浮阳不愿连累那位师伯的山上清誉,才会一气之下离开金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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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君祖师点点头,对此不置一词,说道:“我们几个,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她再让赵浮阳去取来礼单。
赵浮阳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声色,去山脚那边与账房先生要来一本册子,再返回山道这边,低头双手奉上。
这趟往返期间,赵浮阳猜测自己身为东道主,之所以无法盘山,敢情是被这位道门宫主女冠动了手脚?提醒自己无需大动干戈?莫要与那同为灵飞宫下山弟子的程虔,相互间伤了“同门情谊”?
湘君祖师翻阅礼单极快,她手持册子,有意挑选一个角度,等翻到最后一页,她蓦然道心一震。
快速合上册子,她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眼神却有悄然炙热起来。
果然!在最后一栏,写着三个客人的名字,陈仁,郑钱,道士陆沉。
按照礼单账簿显示,贺礼是……人手两颗雪花钱?
不愧是自家陆祖师,确实喜好游戏人间。
就是不知道这陈仁与郑钱,又是何方神圣?
莫非是那化名郑钱的女子宗师,落魄山裴钱?
同理,陈仁,是那位年轻隐官的化名?
只是顷刻间,上五境女冠便出现了些许的神色恍惚,等她再低头望去,礼单上边便只有“道士陆沉”一人了。
被剥离出些许记忆的湘君祖师浑然不觉,她只是将那簿子默默收入袖中,说道:“我们三个今夜拜访,赵府尊不必对外声张。”
赵浮阳低头领命。说是不必,实则不可。
他们进入粉丸府后,湘君祖师让赵浮阳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终驻足时,只是扫了一眼,有些失望,只因为她未能瞧见那位陆祖师,也对,陆祖师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只会对面不相识。
她此刻只觉得几座宴客厅内,似乎人人都像是陆祖师。
赵浮阳返回家族祠堂那边,道侣虞醇脂魂不守舍,盘山不成,难道束手待毙不成?虞阵赵胭几个,也是手足无措,对视无言。
湘君祖师稍作思量,挑了一座相对僻静的偏厅,带着温仔细和刑紫在一张空桌旁落座,邻桌那边,坐着个仿佛眼高于顶的背剑少年,一旁是扎丸子发髻、脸上雀斑点点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鹤氅文士模样的枯骨鬼物,以及一个模样勉强能算眉眼清秀的……光头和尚。
山巅秘传一事,白玉京陆掌教与那白骨真人大有渊源,莫非隔壁桌这位看似境界低浅的坟冢枯骨,是祖师爷的某种暗示,正是?
湘君便忍不住打量它数眼,那位鹤氅文士便与这位陌生女修微笑点头,湘君祖师便愈发惊疑不定,莫非眼前这位,当真是?
老妪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测湘君祖师的此行用意,温仔细坐下后,更是一头雾水,聚音成线密语道:“湘君祖师,这是作甚?”
湘君其实此刻一样没个确切主意,一门心思猜测那鹤氅文士的是与否,她只好敷衍了事一句,“我这边自有打算,你只管随意吃喝。”
她犹豫许久,壮起胆子尽量以平稳语气,心声言语,与那腰带悬挂一串兵符、玉佩的坟冢鬼物发问一句,“敢问,你是?”
白府主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修给主动搭讪了,只当是时来运转,顿时心痒痒起来,可到底自恃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习惯性端架子,咳嗽几声,白茅想起方才陆道长显摆过的一句酸文,好像赶巧可以现学现用,便与那女修胡乱摆谱一句,“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对酒疑梦,君亦且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