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嘴巴很严实,绝不轻易评价皇帝陛下的决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许久,感慨道:“大骊画了这么大一个饼给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转头瞥了眼竹楼。
“哈哈,你们大骊皇帝眼光真不错,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还能够活蹦乱跳的存在。所以当这个北岳正神,绰绰有余。”
最后他凝视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说说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个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发苍苍土地爷。
也不是那个手捧娇黄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个在山路上与某位少女擦肩而过的可怜人。
傅玉有些紧张。
因为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整座东宝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的绣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称馒头山,土地庙的香火只能算凑合。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出”那座掉漆严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从香炉里拎起一个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这座土地庙硕果仅存的香火童子,汉子将它放在自己肩头,开始向外走去,江水滚滚,汉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头,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干嘛打搅大爷睡觉?!之前那趟围剿无功而返,你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见过了红烛镇船家女的诱人,又没钱睡她们,把你给燥得?”
汉子难得没有拾掇这个嘴欠的香火小人,语气沉闷道:“我们去红烛镇找到那条鲤鱼精,送给他一颗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他很快就会成为冲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的话,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庙的香火,怎么也比我这儿屁大的土地庙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错愕,然后是大怒,跳起身来,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汉子脸颊,只是这么点大的小家伙,对方好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土地爷,无异于挠痒,这位香火小人一边蹦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不许侮辱大爷我!”
朱衣童子最后颓然坐在汉子肩头,伤心哽咽。
汉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欢留在家里受罪,就继续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朱衣童子闻言后立即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嘛,对了,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和那座破庙没有半点留念的,大爷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炉!”
汉子不置一词。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咱们州任职土地爷最久的,好些跟你辈分相当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爷了,你明明跟他们关系不差,好多人想要来孤山拜访,你为何死活不愿意见他们?”
汉子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沉默不语。
跟他相依为命的香火小人,却不愿就此放过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们的邻居,那个绣花江骚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双眼眸春水汪汪的,连大爷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为何偏偏铁石心肠?她手底下那些虾兵蟹将,若是晓得你也是有这么些关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负咱们,只要是通了灵性的水族,有事没事就往咱们孤山岸边吐口水,气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镇那边逛荡,族类从来都不爱带我玩,嫌弃我出身差,是穷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汉子心情不错,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废话多。”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说是你当初惹恼了大骊京城礼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带口来孤山烧香祭祀的时候,你不好好供奉起来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很不客气。还有说是你祸害了某个仙家府邸的黄花闺女,使得情关难过,耽误了大道,门派掌门就给大骊朝廷施压,要你守着破庙当一辈子的土地爷。再还有……”
汉子笑道:“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我都已经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朱衣童子一个蹦跶就是一耳光摔在汉子脸上,“你说谁太监呢?”
汉子对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为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石子,放在肩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胆石,让你见识见识。水族,尤其是蛟龙之属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够撑着不死,修为境界就能够突飞猛进,而且没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朱衣童子赶紧双手扶好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好奇问道:“谁给你的?为啥他不直接送给化名李锦的那条锦鲤?”
汉子摇头道:“当时懒得问,现在懒得猜。”
朱衣童子双手捧脸,欲哭无泪,“苍天老爷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上进的主人啊,天可怜见,作为补偿,赏给我一个活泼可爱、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出身高门的小姑娘做媳妇吧?”
汉子取走蛇胆石,打趣道:“就凭你?下辈子吧。”
这朱衣童子怒气冲冲地爬上汉子的脑袋,坐在乱糟糟的头发之中,安静了片刻,就开始扭来扭去。
汉子问道:“你干啥?”
朱衣童子气呼呼道:“你刚才的话太伤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头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汉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对岸猛然丢掷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滚,欢快大笑:“哇哦,感觉像是仙人在御剑飞行唉!”
踏江前行的汉子气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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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滚滚黑烟从地底涌出,出现在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恢弘宅邸前,凝聚成人形。
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宅,千百盏灯笼同时亮起,红光冲天。
一名脸色雪白的女子从府内飞掠而出,悬停在匾额之前,厉色怒容道:“你还来做什么?怎么,先前你失心疯,差点坏我山根水源,是没打过瘾,还是如何?”
不知为何,女鬼已经不再穿那件鲜红嫁衣。
阴神说道:“你想不想离开此地?如果想的话,你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如换我来做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女鬼一手捧腹作大笑状:“失心疯,你这次是真的失心疯了。”
阴神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想去观湖书院,从湖底打捞起那具尸骨?就不想寻找蛛丝马迹,为他报仇?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拖下去,估计当年的仇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后一个个陆续老死了吧。”
女鬼骤然沉默。
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就算我愿意交出此处,你凭什么让大骊朝廷认可你的身份?”
阴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门路,无需夫人操心。”
悬浮空中的女鬼转身望向那块匾额,又转头望向远方的山路。
曾几何时,就在那里,有位身材消瘦的读书人,在雨夜背负着一只破旧书箱,蹒跚而行,兴许是为了壮胆,大声朗诵着儒家典籍的内容。
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她飘然落地,问道:“这块匾额能够不做更换吗?”
阴神点头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会将这座府邸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
女鬼缓缓前行,与阴神擦肩而过,就这样走向远方。
她自言自语道:“山水相逢,再无重逢。”
她转头笑道:“府邸枢纽,就在匾额。我已经放弃对它的掌控,之后能够取得几分山水气运,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阴神疑惑问道:“你不恨大骊王朝?他们为了让你继续坐镇此地气运,故意对你隐瞒了实情真相。”
女鬼一言不发,飘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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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座别业,隐居于黄庭国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险峻,不过由于附近有一处风景胜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涩难解的摩崖石刻,每一个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断,加上这栋宅子修建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行的宽阔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迹罕至,时不时就会有人路过借宿或是休息。
别业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身份相当不俗,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无论登门之人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樵夫,都会热情款待。
今夜月圆,山林和江水之上铺满月辉。
一年到头都无人问津的某处小渡口,有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的老人,腋下夹着一本泛黄古籍,独自从宅院走出,下山来到并无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从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长短的小木舟模子,轻轻抛向小水湾中,在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小木舟突然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它轰然砸在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在寂静深夜里,声势尤为惊人。
老人登上小舟,却没有木桨可以划水。
老人抬起手中灯笼,松开手指后,去抽出腋下书籍,那盏本该坠落的灯笼,诡谲地悬停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洁白灯光。
老人盘腿而坐,一手捧书,一手翻书,小舟自行驶出小水湾,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老人翻书的速度极其缓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静,小舟几乎没有任何晃动。
当老人乘舟来到那处石壁下,才抬起头,望向那些无人能解开谜底的古老文字。
准确说来,其实有人在不久之前,给出正确答案了,是一位大骊王朝的白衣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却能够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
哪怕老人见过了无数次的春荣秋枯,那一刻内心仍是惊涛骇浪,只是脸色没有流露出来而已。
老人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
被一叶扁舟压着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鱼虾蛇蟹龟等等,一切水族活物,几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发抖。
老人收起灯笼和书籍,人与舟一起沐浴在静谧月色里。
老人又变出一只酒壶,不急于马上喝酒,环顾四周,唏嘘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开始饮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壶,瞧着不过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经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脑袋晃晃悠悠,随手将那酒壶丢入大江,便向后倒去,扑通一声,直接躺在小舟之内,呼呼大睡。
小舟继续逆流而上,突然小舟头部微微上翘,离开水面,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越来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层又一层的云海,大江早已变成了一根丝线,整座黄庭国变成了一粒黄豆,东宝瓶洲变成了一寸瓶。
当老人悠悠然醒来,已经不知小舟离开大地有多远,距离天穹有多近。
小舟轻轻摇晃。
又是一条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间,这条大河仿佛没有尽头,群星璀璨,无比绚烂。
老人神色悲怆,嘴唇颤抖,喃喃道:“酒呢?”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闭上眼睛,像是记起了最不堪的回忆,满脸痛苦,一遍一遍重复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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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潇洒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叶扁舟的返回。
正是观湖书院的崔明皇,作为宝瓶洲最著名的两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经亲身参与过骊珠洞天收官。
他在收到两封密信后,就赶来此地,要替国师崔瀺和小镇杨老头,一起跟这条老蛟做笔买卖。
因为大骊如今拥有世间最后的半条真龙。
这是最大的筹码,其实也是唯一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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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隍旧址,秋芦客栈。
井口和井底。
站着两位貌似年龄相近、但是身份绝对悬殊的少年。
陈平安轻轻跨上井口边沿,微微前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声:“崔东山。”
白衣少年双手负后,仰起头,笑眯眯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自称什么来着?”
一瞬间,少年崔瀺猛然警觉,头皮发麻,心湖沸腾。
紧接着,一条雪白虹光从井口撞入井底!
剑气如瀑布倾泻,布满整座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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