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面对一个自己失而复得的“亲人”,都一定说不出什么,况且这件事他乍然知道,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过了好久,他才说:“你多大了?”
刘轻寒道:“三十有二。”
“你这些年来,在哪里?”
“在扬州。”
“你,你过得好吗?”
“皇帝陛下废除贱民籍之后,江南人无不拍手称快,我――我也过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裴冀拍着他的手,像是欣慰,又像是愧疚:“江南的事,孤一直无作为,不是孤不想,只是太多的事――不是一朝,一个人能做得到的。他废了贱民籍,也让你过得好了,这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我鼻子一阵发酸,急忙转过头去。
我想起了刘毅大人临终前说过的那些话,他和他的父亲刘世舟在江南呕心沥血,做了那么多事,也是因为有一个心愿,希望那个流落在外的孩子能够因为他们的施政而过得更好一些。
抬起头来,看向眼圈发红的刘轻寒,我的内心也是纠结无比。
他,到底是谁?
到底是刘世舟送出去的那个孩子,还是真的――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也有太多的情绪在心中涌动着,但眼下,裴冀的事才是最让我揪心的,他还目不转睛的盯着刘轻寒,像是在辨认,又像是生怕自己一眨眼就错失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而这个时候,他也终于看清了刘轻寒脸上那张闪着寒冷银光的面具,那让他微微有些怔忪。
他说:“你这是怎么了?”
“……”
刘轻寒没来得及回答,裴冀就伸出一只不断颤抖的手去抚上他的脸,然后轻轻的摘下了他的面具。
刘轻寒微微有些抗拒,可还是一动不动。
那半张脸上所有不堪的伤疤,都一览无遗的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一看清他的脸,裴冀顿时震了震,像是一下子从一片迷离的幻梦中惊醒过来似得,面具哐啷一声跌落在地,他哽咽着凄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是,被火烧的。”
“被火烧的?你到底是谁?”
“……”
“他们说,老四被烧死在青梅别院里,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你就是他啊?”
刘轻寒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这一刻,裴冀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就趴在他的肩膀上,老泪纵横的呜咽道:“孤的这些儿子们,到底做了什么孽啊!”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和刘轻寒都忍不住落了泪。
不管他曾经为这个中原大地做过什么,做过什么好事,又做过什么坏事,不管他这一生如何的跌宕起伏,又经历了多少波谲云诡的磨难,但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虚弱的,无助的老人,寻常人家几乎唾手可得的亲情,对他来说却是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温暖,甚至到老,到死,连一个真正为自己送终的亲生骨肉都不在身边。
他哭着哭着,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弱,眼看着他身下的被褥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了,我听见了他喉咙里发出挣扎的声音,急忙回头大喊:“查比兴!”
立刻大门就被推开了,查比兴他们全都走了进来。
我焦急的道:“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查比兴急忙走上来,刘轻寒轻轻的将裴冀放回到床上,这位老人现在微微的抽搐着,只剩下出的气,已经没有进的气了。
查比兴只一伸手,探了探他的脖子,就红着眼,摇了摇头。
我顿时泪如雨下:“太上皇!”
刘轻寒的眼泪也慢慢的滑落下来,可他却始终忍耐着,一只手抚着我的肩膀,将我靠进了他的怀里。
身后的那些学子们,原本就在为傅八岱的逝世而悲伤,这个时候再看见这位老人弥留之际的样子,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痛苦,全都呜呜的哭了起来。
就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时候,裴冀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这一刻,他的目光比刚刚更加明亮一些,好像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了这一刻,他猛地抓住了刘轻寒的手,然后看向我们:“你们,你们要回西川去?”
“……”
“你们要回西川去!”
第一句话如果还是疑惑,那么第二句话,似乎就成了他的意愿了。
我和刘轻寒对视了一眼,下意识的都点头道:“是。”
“好,回去,快回去!”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几不可闻,只在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三江……大坝……”
“……”
“你们,要……一定要……三江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