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饼子似的睡不实,心里存了气,过得几日觑着无人,自个儿甩开小厮,到清音阁去了,他要去告诉姨娘,太太跟姐姐绝不是那样的人。
澄哥儿小时候倒乖巧的,年纪愈大越显出顽皮性子来,钻假山洞子看书,躲起来下棋钓鱼,一时不见他,便连小厮也并很着急,哪里知道他爬了假山廊去了清音阁。
那廊道是斜着造的,两边倾斜上去,靠着见山楼,转过一边就是进了另一重院落,清音阁一向少人去,他爬到最高的地方踩着石头翻过去,落地正是假山,爬过两梯石阶,见清音阁前还有人看守,先自皱了眉毛。
程姨娘是家生子,她老子娘都在府中,纪氏调开了这一家子不在紧要处当差,可这亲亲眷眷总还有些沾连,那个送信的小丫头子,就是程姨娘姐姐的女儿,□□岁大在外院洒扫,因着年纪小,又时常在院间来往,不惹人注意,这才找到澄哥儿跟前。
程姨娘在清音阁里关久了,看守的婆子也不十分精心,总归跑不出去,守着门躲在廊道里拿袖子扇风:“别个院头还能砸巴点冰味儿,凭这儿冰渣子都没一星,说是个姨娘,还不如厨房里升灶的二丫头她娘得体面。”
“你可赶紧住了嘴吧。”另一个伸个懒腰:“哪儿去寻这样轻闲的差事,二丫头她娘倒是能吃能喝,这大日头底下不照样跑几个院子送菜。”
“闲是闲了,油水也捞不着了,得了个哥儿的,也这么抠抠索索,三棍子崩不出一戳银星子,这差事当得气闷。”她身上穿着葱绿杭绸比甲,一伸手还戴了一只绞纹银镯,听见这样埋怨,另一个就扯她的手:“你这身上穿的,腕上带的,哪个不是榨来的,还不足性?”
前头那婆子扑哧一声乐了:“不要白不要,拿了她的东西,就得帮着她办事?叫她出这门一步,咱们都得不了好,想见儿子,不如念经的时候阖阖眼儿,梦里也就见着了。”
“原是太太没儿子,如今得个哥儿,那一个也不至这么看重,说不定隔两年就放她出来了。”后边那个压低了声儿:“北府里的太老爷,眼看要直腿儿,想把那一个过继了的,还不是没成,就没这个命!”
澄哥儿心口咚咚直跳,脸色发白,回去的时候连墙都差点翻不过去,等小厮寻着他,他正在山间堂前坐着,看着水缸里头碗口大的红莲花怔。
夜里睡时却又似回到那个石屋,小丫头的话就在耳边,一层层的出着冷汗,坐起来拿毛巾擦身,开了窗子透风,第二日便头昏脑热生起病来。
又是汤又是药的灌下去,姐妹们日日都来看他,睡的迷迷蒙蒙听见明潼问蝉衣:“哥儿夜里睡着,你们便躲了懒了?不知道起来瞧瞧窗门?一个个都去乐姑姑那儿领罚!”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搽他鬓边的汗珠,夏日里风寒最难受,外头这样热,还得捂了被子发汗,喝不得凉的,明潼捧了姜汤吹温了喂他,澄哥儿眼睛一热,阖紧了眼皮,手在薄被里头紧握成
拳。
他想问一问,问一问姐姐是不是真的,可他却不敢开口。
澄哥儿把明沅送到香洲前,纸糊的灯笼照不分明去路,石桥上的雪扫到两边,沿着两条玉带就是桥板,明沅心里叹口气:“二哥哥赶紧把袍子系紧了,若是害了病,三姐姐只怕要从太外祖母那儿飞回来瞧你。”
澄哥儿听见这话脸上神色一松,眼睛却望着一湖黑水,抿了抿嘴角:“六妹姝进去吧,我这便回去了。”
明沅目送他走远,采菽扶了她往里去,行到桥中,采菽看看明沅:“姑娘也不必太忧心了。”她离得最近,只听见一句,这一句也够了。
明沅目光睇过去,又转回来,屋里却灯火通明,采薇九红没一个出来迎的,采菽解了斗蓬:“你们这是怎的?姑娘回来了。”
采薇急急迎出来,满面喜色:“姑娘快来瞧,太太那儿赏了座绣屏下来!”
明沅身子一侧,便看见那付玻璃纱绣的白玉兰花儿,粗枝赭色,每朵玉兰都有拳头大小,瓣大色明,靠近花蕊处还透着粉色,连苞带朵统共四十九朵,这座屏一摆,好似屋里植了一株玉兰树。
“我问了抬屏来的婆子,除开咱们院里,别个都没得着。”采薇兴高采烈,余下几个小丫头子都围着立屏看,这四十九朵就是她们数了好几回数出来的。
明沅赏了会子:“明儿请了四姐姐来看,她定然喜欢。”采薇一听立时拧眉:“四姑娘来便罢了,五姑娘那金徽玉轸断纹琴可还没还回来呢。”说着又去看屏:“这样重,她也抱不走。”
惹得采茵采苓俱都笑起来,明沅一笑置之,通了头发坐在床上,明湘澄哥儿的事在她脑子里头打转,明湘谢她,澄哥儿信她,这两样她却要怎么凭心而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