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赌钱欠了债,就把戏班子卖了,她们那些女孩也都被辗转卖了。她被卖到了上海的河北堂子,一开始是在长三书寓里唱小戏,还红过四五年呢,可是很快就不行了,去了二道堂子,一年年的,最后去了花棚子,到上个月,她直接被丢了出来。
“还是……你命好。”
“别说了,别说了。”李氏只顾着哭。
可是女人已经没救了,大夫说她病入膏肓是真的,到后来她就一直昏睡,很少清醒。
她清醒的时候会跟雪兰说话,问雪兰:“你是江海姐的女儿吧,长得跟她小时候真像,都这么俊。”
但有时候她会犯糊涂,直接把雪兰当成了李氏,跟她絮絮叨叨说这些年的遭遇和过往的趣事,有时候会笑的很幸福,有时候又哭的很凄凉。
她之前住在花棚子里,下面□□长满了杨梅疮,为了不妨碍接客,老鸨就拿火钳子一个个烫,烫掉了就没事人一样去接客。可是这种东西是能烫没的吗?又不知道消炎和卫生,肯定越烫越烂,直到烫也没法烫的时候,就扔到街上去了。久病加上性病后期,身上到处都在溃烂,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了。
两个月后,女人在医院的病床上撒手人寰了。
她死之前还清醒过一会儿,精神很好,仿佛是回光返照,轻轻唱了一小段梆子戏,咿咿呀呀的,李氏一边哭一边跟她对戏。
这件事之后,李氏消沉了很久,她给女人买了棺材,葬在了沪市的青山上。
“她从小就说,以后要回陕西,回自己的家,没想到末了也没能回去。”李氏说,“那些拐骗妇女孩子的人真是该死。”
沉吟良久,她又说:“当初我要是没哄着老爷把我买走,只怕也是这个下场。”
雪兰也很消沉,因为她受到了惊吓,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这么可怜的人。
有时候一闭上眼睛,她还会想起那个女人腐烂的身体,恶臭的气味,恐怖的伤痕。
似乎是头一次,雪兰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可怕。
因为无论文学作品还是报纸新闻,纸上读到的,永远无法跟现实相比拟。
后世人喜欢看恐怖和惊悚片,因为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看着屏幕里人们的恐怖经历,会联想到自己的安全感,那种真正的站在旁边看戏的感觉。
可是雪兰不一样,她想起那个女人的时候,总是浑身战栗,似乎下一秒,自己也会遭遇到这些。她甚至又回到了刚来这个时代时的恐惧,害怕的不敢出门,因为想起指南书上讲的,刚来沪市的外地女子被抓紧窑子的故事。
这件事情带给雪兰的震撼是难以形容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也许应该写一个故事出来给大家知道。
在华夏的传统文化当中,没有什么人比妓|女更可怜、更卑微、更被人鄙夷了。
要看一个国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和满嘴跑火车的政客都是虚的,要看就看这个国家最黑暗的角落里是什么样的。
写妓|女并不是为了噱头,提高曝光率,相反作为一名女性,她去描写这类特殊群体,如果有一天身份曝光,也许会给她带来无穷的麻烦。
尽管如此,雪兰也决定写这个题材。因为这是一个女性集体失声的时代,或者可以说女性自千年前就失声了,一直到今日,或许可以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了,那么为什么不发声呢?
雪兰自己也是一名女性,生活在这个时代,她深深地感受到了女性的不易和艰难,也许一篇让女性翻身,但起码她代替最卑微的女性们向这个不公的世界发出声音了。
想要了解妓|女们的生活其实并不难,很多指南书里都详细的介绍了这类群体的□□,从很多八卦小报纸上也能了解很多。
可是最深入的了解不是来自别人,就是那个死去的小黄莺。
从她断断续续的语言中,雪兰知道了她的一生,更知道了那些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有多么可怕。
雪兰本打算以小黄莺为女主角的,可是又觉得无法代表整个群体,因为这世上有无数个小黄莺,她们各有各的不幸。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个晚上,雪兰偶然看到一本杂志上刊登的《变形记》时,有了一个想法。
她在自己的稿纸上落下了《冰冻千年》四个字,作为自己新书的标题。
千年,是因为娼|妓业已经在华夏的国土上存在了上千年。冰冻,是因为自从存在,就一直冰冻在此,顽固、冷酷,令人窒息。
头比较独特,也不知道能不能为当前的人们所接受。
她写道:“我是一条哈巴狗,也许前世是个人吧,我住在八大胡同,一个妓|女养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