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久久在村头徘徊着,不愿意回客栈。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慕云忽地抱着头蹲在地上,掩面号啕。
他刚及弱冠,哪里经过这样的挫折?之前当着四公子的面,强撑着体面,不敢显露,这时对着至交好友,只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孙铭见他哭得这般伤心,连着自己的眼睛都酸酸的,好象要流出泪来,只好抬头望天,努力忍住泪:“哭吧,哭过之后心里会好过些。”
大哭一场之后,林慕云的情绪总算平静一些,见孙铭一直陪在身边,心生歉疚,收了声,低低地问:“铭兄,我以后该怎么办?”
孙铭被他问住,愣了许久:“慕云兄切勿太过心忧。一切,自有林伯父替你做主。”
“我,”林慕云呆呆地望着脚尖,忽地迸出一句:“想要休妻。”
孙铭骇了一跳:“滋,滋事体大,慕云兄千万莫要冲动……”
林慕云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可怖:“换成是你,日日对着不洁的妻子,自问能忍多久?”
孙铭一窒,不禁臊得满面通红。
“舒小姐,还等着你呢~”隔了许久,轻声提醒。
“我,不想见她~”林慕云别过脸,冷冷地道。
想着之前舒沫要求和离,再想着事发后,舒沫异于常人的冷静,林慕云越发觉得心冷得象灰一样。
有哪个女人遇到这样的事,不寻死觅活,不羞愤万分?
偏偏她,象个没事人一样!
若说不是早有预谋,打死他都不信!
可这样的质疑,无疑是在自己心口上插刀。
即使对着最好的朋友,也没有脸说出口。
他情愿,舒沫是被迫失贞,也无法接受她与人私奔的事实。
孙铭左右为难,只觉二个都是可怜人:“那,也总不能任她住在客栈里。”
不管最后如何处置舒沫,也得先把伤治好。
客栈里人多眼杂,她身边只有一个立夏,到底不方便。
林慕云是她夫君,他不肯留下,他做为一个外人,更没有立场留在这里了。
林慕云想了想,做了决定:“我先回去禀了父亲,请他示下。”
“也,只好如此了~”孙铭轻叹。
立夏心中焦急,又不敢离开,只好频频起身在门边,窗前张望。怕刺激舒沫,还不敢念叨,当真憋得肠子都打了结。
“坐下吧,跑来跑去吵得我睡不着~”舒沫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思,索性给她戳破:“姓林的,怕是不会来了。”
“我,”立夏面上一红,讪讪地辩解:“我,我又不是等姑爷~”
话落,这才意识到舒沫说了什么,猛地摇头:“不会的,小姐伤成这样,姑爷哪有扔下小姐独自回京的道理?”
林公子看起来斯斯文文,不象这么狠心绝情的人。
“什么姑爷~”舒沫撇嘴,不肯认帐:“又没拜堂。”
领来的大红本本上,没盖钢印,算不得数。
况且,方才众人来探她时,林慕云离她可远着,恨不能跟她撇得一清二楚的样子,她可是瞧得明明白白。
“我的好小姐,人家可不会这么看。”立夏苦笑。
“我管别人怎么想。”舒沫不以为意:“总之,你别再晃,让我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日回京。”
“这可不行!”立夏惊叫:“何太医说了,小姐只宜静养,近段时间都不可挪动。”
舒沫微怔:“哪来的太医?”
“自然是熠公子请的~”提起公子熠,立夏感动得脸都红了:“这次可多亏了有他,不然,小姐还不知要在这又小又脏的客栈里住多久呢!”
“怎么,”舒沫一惊:“不是你们把我带到这客栈来的?”
“当然不是~”立夏否认:“小姐昨晚就来了,我们是今日接了信才赶过来的。”
舒沫狐疑地问:“什么信?”
“不晓得,”立夏摇头:“只听得明公子说起,说是一大早有人送信到普济寺,通知熠公子,小姐在这里,我们便过来了。”
“好好的,去普济寺做啥?”舒沫越发奇怪了。
“奴婢也不知,”立夏看她一眼,含含糊糊地道:“大约是熠公子收到消息,说小姐有可能去了普济寺,这才带人赶过去查看。”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问:“小姐当真没有看到那个抢匪的模样?”
“我被蒙住了头脸,哪里看得到?”舒沫白她一眼。
邵惟明的意思,她听得出来。
他大约是猜到了始作蛹者,却不想为她得罪了人,便想息事宁人,恩怨相抵,就此揭过。
不提就不提,反正以她现在的处境,就算把事情全抖开了,也斗不过她。
搞得不好,反而会搭上一条性命。
“那……”小姐的衣服,是谁替你换的?
立夏看着她,下面的话不敢再问。
“这个,”舒沫瞪她一眼:“我也很想知道。”
立夏红了脸,讪讪地道:“小姐好生歇着,先把伤养好,别的且都放下。”
“放心,”舒沫知道她担心什么,笑:“我没那么脆弱,这点事尚不至于要死要活。”
“这就好~”立夏松了口气,替她把被子掖好:“你先歇着,我去熬碗粥来。”
“嗯~”舒沫闭上眼,轻应。
话虽是这样说了,立夏到底不敢太放心。
猫在门外,悄悄地守了半小时,见舒沫似乎真的睡着了,这才敢离开。
其实舒沫哪里睡得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早飘到了昨晚。
可不管她如何努力,记忆也只是到她用随身带着的香粉,吓跑了两个无耻之徒便嘎然而止。
谁救了她,把她带到客栈,已是毫无印象。
舒沫有些烦燥,只觉口渴。
眼珠转动,分明瞧见床头矮几上搁着一盏茶,想要去拿。
哪知才一抬手,已牵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冷汗淋漓,只得做罢。
“小姐~”立夏端了粥进来,笑道:“这里也没什么材料,胡乱熬了碗红枣小米粥,小姐先对付着吃一点。明天我买只老母鸡给你熬汤喝~”
舒沫从昨天早上已是粒米未进,这时给她一提,越发觉得饥肠辘辘。
“真香呀~”贪婪地深嗅一口:“快拿过来,我正饿得慌……”
话没说完,忽地想起一事,顿时如五雷轰顶,傻了!
“真象个孩子呢~”立夏见她猴急的样子,只觉好笑,忍不住调侃:“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见慌乱,这提起吃,反而没了形象了……”
“没有,居然没有?”舒沫哪里还理她,只低了头,在自己身上一顿乱嗅。
她被塞进那臭哄哄的桶里长达一小时,早已是臭不可闻。
就算衣服可以换,头发,身上的味道又如何遮盖?
除非是……
老天,她居然以为是做梦梦到前世在泡温泉!
“什么没了?”立夏莫名其妙,见她慌乱的样子,也跟着慌了:“小姐,你丢什么了?”
舒沫捧着头,低低地呻吟起来。
是的,她想起来了。
梦里有一双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稳稳地托着她的身体。
“头很痛吗?”立夏见她不说话,只顾呻吟,急得团团转:“糟糕,这么晚了,也不知上哪请大夫!”
舒沫抿着嘴,思路越来越清晰。
不仅仅是用热水洗过,还帮她擦了药。
她当时,只觉得那只手所到之处,一片清凉,整个人轻飘飘的,象踩在云端……
嗯,也许还不止是擦药。
她受了伤,吐了血,五脏六腑,骨头里都象着了火,烧得难受。
她在沙漠里奔跑,突然遇见了仙人掌,尝到甘甜的味道,当然是抱着不撒手,狂吮……
舒沫不敢再想下去,忍不住握紧拳,双颊火一样烧。
是了,她还听到了笑声。
低低的,含着嘲讽,带着调戏:“小归小,倒是挺热情……”
“该死!”舒沫激动得猛挥拳头。
可恶!救了她又怎样?
只凭恶意嘲弄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哪怕是不择手段,也一定要把这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咣当”搁在床头的粥碗惨遭毒手,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小姐!”立夏吓得发抖,扭头就往外跑。
立夏终于没能拗得过舒沫,第二日起了个大早,雇了乘软轿,在轿中铺了厚厚的两床褥子,请人把舒沫抬回了京城。
走到半道,舒沫发觉不对,掀开帘子叫停:“走错路了~”
“错不了~”立夏生怕被人听到,凑到轿前,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往林府的路,小姐不认得很正常。”
“错了~”舒沫神色笃定:“咱们先回候府,见了爹娘再去林家。”
立夏赦然:“还是小姐想得周到,是该先回候府才对。”
是了,出了这样大的事,自然要老爷和候爷出面斡旋,亲自送小姐去林家才是正理。
于是命轿夫转了道,往永安候府而来。
乍然见到被劫持的舒沫,门房很是吃惊,一边开了门让她进来,一边飞快地往里报信。
软轿还没进到二门,就被人拦了下来,死活也不让进去了。
立夏气红了脸,要去跟人理论。
舒沫拦了她,在她的搀扶下,下了轿,静静地跪在二门外,只说“不孝女舒沫回来了~”
听得七姑娘回来,看热闹的围了一层又一层。
李氏听得舒沫死活不肯走,气得直捶胸:“不要脸的死chang妇,不一根绳子吊死在外面,回来做什么?”
“夫人,”林瑞家的小心翼翼地道:“七姑娘嚷着要见老爷,这事,该如何是好?”
“赶出去!”李氏拍着桌子大骂:“她做下的好事,舒家的脸都被她丢光,还有脸见老爷?”
自她失踪之后,京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越到后面,传言越发离奇了。
说四公子在离京二十里不到的黄坡村找着了舒沫,她没受虐,好端端地住在客栈里。听说,同行的还有个假借相府公子名头的神秘男子……
舒元琛平日总会借探亲访友的机会,为调回京城而奔走,如今臊得不敢出门。
就连舒元玮,都称病没有上朝。
李氏被老太太叫过去训斥了一通,说她教女无方,令永安候府蒙羞。
舒老太太是已故老夫人的陪房,虽扶了正,到底没有底气,李氏嫁过来之后,婆媳之间也免不了有些磨擦和争斗。
但至少明面上,总是客客气气,象今天这样疾言厉色地喝叱训责,却是头一回。
一大家子人受她连累,她怎么敢厚着脸皮跑回来?
“是~”林瑞家的其实早就想打发了舒沫,苦于没得着准信,不敢行动。
这回讨了上方宝剑,带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就往二门赶。
到了地头一瞧,舒沫脸白如纸,颤巍巍地跪着,好象风一吹就能倒,哪里还经得起人拽?这一拖一拽,稍有差池,就把她给弄死了。
孙姨娘陪她跪着,不停地扯了衣袖抹眼泪。
林瑞家的便有些迟疑起来。
李氏的性子,她可是清楚的很。
这人要是弄死了,责任一准全都推给她。
说到底,她只是个奴才,谋害主子的罪名可担待不起。
这一犹豫间,舒元琛和舒元玮两兄弟已经闻讯赶过来了。
“爹~”舒沫见了他,眼泪便涌了出来。
她原就纤瘦,又在病中,这一激动,脸上红白交错,越发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格外的楚楚可怜。
舒元琛心有不忍,别过脸去。
舒元玮不满地蹙起眉,冰冷的嗓子里透着候爷的威严:“二弟~”
“咳~”舒元琛无法,只好轻咳一声,走过去,低声训斥:“你不去林家,跑到这里来做甚?”
舒沫咬死了唇,难堪地低下头去。
“老爷~”立夏心中早积了许多委屈和愤怒,这时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猛地抬起头,**地问:“这是小姐的家,因何回不得?”
“你闭嘴!老爷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林瑞家的逮着机会,厉声训斥。
立夏倔强地抿了唇,也不分辩,只望着她一个劲地冷笑。
她是奴才,林瑞家的难道成了主子了?
林瑞家的被看得头皮发麻,冲上去,抡圆了巴掌,就是两个嘴巴扇了过去:“笑什么?再笑,我揭了你的皮!”
“老爷,”孙姨娘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额头撞地叩得怦怦做响:“七姑娘是什么性子,你最清楚!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便罢了,老爷可不能听信谣言哪!”
“孙姨娘,”林瑞家的便使了仆妇将她强行拖走:“七姑娘犯了错,自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发落。你在这里胡闹什么?”
“我不走~”孙姨娘挣扎着哭闹着却敌不过那些仆妇的蛮力,被架着渐行渐远:“老爷,七姑娘是你亲生的骨肉,你可要替她做主呀……”
“如此胡闹,成何体统!”舒元玮越发恼怒,跺着脚斥责。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舒元琛臊得脸上火烧火燎,训道:“既然上了林府的花轿,便不再是我舒家的人,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嫁得再远,也是爹爹的女儿~”舒沫抬了头,睁着一双又清又冷的水眸,低低却清晰地道:“此事,错不在女儿,求爹爹怜悯~”
“到了此时,还敢狡辩?”舒元玮勃然大怒,厉声喝叱:“女儿家最要紧的便是贞洁,即已失了节,便该以死全名!怎敢抛头露面,让祖上蒙羞?二弟,你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
“混帐东西!”舒元琛骂道:“还不快向大伯认错?”
舒沫一反平时的软弱胆小,态度奇异地强硬起来。
她直挺挺地跪着,瞪着舒元玮,舒元琛二兄弟,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没错。”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舒元玮气得脸发青,指着她,翻来覆去只会骂这四个字。
舒元琛长叹一声:“也罢!你翅膀硬了,不受管束。我也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把舒沫逐出家门了!
“老爷!”立夏失声尖叫。
四周响起一片抽气之声,一时间竟静得针落可闻。
舒元玮冷眼瞧着,也不来劝阻。
“爹爹可是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偏舒沫还不肯转寰,咬着牙,慢慢地问。
话已出口,自然收不回来,舒元琛冷笑着答:“我舒某一介武夫,没这个福份做你的爹,林少夫人请回。”
“老爷~”立夏扑过去,抱住舒元琛的腿,泣道:“不要啊,不要把小姐赶出去!求你了……”
林慕云明知小姐有伤,也不肯留下来陪她,紧跟着熠公子几个回了京,明显就是要休妻了。
若是再让老爷赶出家门,天下之大,再无小姐立足之地了!
“立夏,”舒沫冷声道:“不用求他~”
“小姐~”立夏急得不得了,拼命使眼色。
这哪是治气的时候?先跟老爷认了错,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舒元琛越发恼怒,抬脚将立夏踹开,沉声喝叱:“来人,送客!”
一众家丁远远地站着,谁也不敢上前。
“混帐!”舒元琛大怒,呛地拔出剑来:“我说的话,没人听了吗?”
“七姑娘……”家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来。
“不用你们赶,我自己会走。”舒沫将头一昂,也不用人扶,颤巍巍地站起来,才走了二步,身子一歪,就要倒下。
“小姐~”立夏急忙抢过去,扶着她的腰,还想再劝:“别赌气……”
“闭嘴!”舒沫喝道:“我意已决,你若不想跟着我,绝不强求。你我主仆之情到此为止~”
“孽障!”舒元琛听得她态度竟比自己还强硬,气得全身都在抖,高高将剑举起:“我,我一剑劈了你!”
“劈吧!”舒沫将头一昂,不闪不避,看着他冷笑:“我的命是大人给的,大人要夺去,我无话可说!”
“好,你还嘴硬!”舒元琛听得她一口一个大人,早气得目眦欲裂:“今日就收了小畜牲,大不了把命抵给你!”
“爹!”舒淙本来一直躲着,这时见闹得收不了场,只好冲上来,一把抱住舒元琛的腰:“使不得,使不得呀!”
又冲着舒沫直跺脚:“七妹平日是个水晶做的心肝,今天怎么也糊涂了呢?爹在气头上,说的话哪里当得真?立夏,还不赶紧带着你的主子走,在这里等死吗?”
吓得傻了的立夏,这时才回过神,拽了舒沫上轿,急匆匆地抬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