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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 我出生在南地的一栋竹楼之中。
我的娘亲是一个中原女人，她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说，对于周围的一切也漠不关心，是一个长得很美，但是心很冷的女人。
我不记得我小时候是不是问过关于父亲的愚蠢问题, 但是即使问过我也不会觉得很奇怪。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有几个人的幼年不是愚昧而不自知呢？
就算畸形如我, 也已经几乎记不得幼年时的事情了。
我对幼年时最深刻的记忆，无非就是被人带去见湮神王的时候。
在那时年幼弱小的我眼里，湮神王是一个非常高大，严厉，且有威势的男人。这个印象维持了很多年，直到他死的时候, 都不曾动摇。
男人捏着我的下巴, 说道：“这孩子像他的母亲。”
旁边的另外一个男人就说道：“儿子多数像母亲。”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湮神王却笑了, 说道：“很好。”
是什么很好？为什么很好？
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明白。
神王教虽然以教为名，但是按照中原人的看法来说, 它应该是一个很小的国家。
神王教的子民合起来, 也不过三万余人, 像娘亲和我这种直接居住于神王宫外围的子民，甚至可以直接和湮神王的小公主们对话。
湮神王没有子嗣, 只有两位小公主, 都比我年长。
随着年岁渐长, 我和她们都渐渐熟悉起来。
但是母亲讨厌我和她们亲近，她平常的性子就暴戾，知道大公主送了我花环的那一天，她抽出了一根我从来没有见到的鞭子，狠狠地抽了我一顿。
那鞭子抽在我身上，火辣辣地疼，和平常她用的那种小羊皮鞭完全不一样。
我觉得我是恨她的。我甚至怀疑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教中没有女人会像她一样把自己的儿子往死里抽。
我从来不曾被她拥抱过，所以也没有感觉到过“娘亲”这个词语的温暖。
大公主说起神王妃时的笑语，是我所艳羡的。
神王妃给她做了新衣服，神王妃给了她新首饰，神王妃会做很好吃的粑粑......大公主说，什么时候要带着我去见神王妃，神王妃一定也会很喜欢我。
我便听着她说，然后偶尔笑一笑，大公主就会满脸通红，把她编好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
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神王妃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那必然是我。
母亲让我不要见大公主和二公主，然而即使她抽了我一百鞭子，我也不会顺着她的意思去做。
我有时候我觉得我对她有一种尖锐的恨意，凡是她不希望我做的事情我都想去做，凡是能让她觉得痛苦的事情我都十分乐意去尝试。
如果我和大公主的见面会让她觉得痛苦，我为什么不去见呢？
无论那之后我会被抽上多少下鞭子。
大公主和二公主的性格有些不同，大公主的性格温和柔软，馥郁如花；二公主的性格却急躁骄傲，热烈如火。大公主在茂密的草地上编着花环，二公主就跟着她学，但是怎么也学不好，于是她暴跳如雷，甩着马鞭威胁我不许戴上大公主编好的花环。
她把马鞭甩得啪啪响，但是我却一点也不怕。
这种不怕和对上母亲的时候又不一样。
我不怕母亲的长鞭，是因为我对她的怨恨远远超过了对于长鞭落在身上时会造成的伤痛的恐惧，而不怕二公主的马鞭，大概是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自信，她的鞭子永远不会真的落在我的身上。
二公主不管表现得如何凶悍，暴躁，任性，到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始终不曾把马鞭落在我的身上。
我在她消失不见之后许多年，才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
我不听母亲的话，照旧跑去和两位公主见面，母亲非常生气，这次她甩下的鞭子不但疼，还直接打得我起不了床。
我趴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要动一动就是彻骨连心地疼，心里越发恨她。
我其实并不是非要和大公主或者二公主见面，两位公主虽然穿得漂亮一些，但是对我来说，跟拿着白糖球来讨好我的野小子小姑娘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母亲害怕我和她们见面。
知道她也有害怕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做？
我被打得起不了床，自然没法出门见两位公主，但是我去不了，母亲却也没办法拦着两位公主来找我。
大公主只是看到我肩头稍稍露出来的伤痕，就掉下了眼泪。二公主的眼眶也红了起来——她的鞭子这一回出鞘，却是真的抽了人的。
原本拦在我家门口的仆从，此时已经抱着肩躲到了一旁。
我看见了母亲看着两位公主的眼神，就像看见这世界上最肮脏最令人恶心的事物一样，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但是我发现了，她不敢拦下她们。
原来，母亲也有不敢的事情。
后来，湮神王的人也来了。
湮神王的人每年都会来几次，但是这次又不一样。
为首的那个男人走到了灯光能照射到的地方，露出了属于湮神王本人的脸。
母亲发出了尖厉的叫声，一鞭子向着那神王教至高无上的王上抽了过去。
她叫道：“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我是在那时候发现，她那厌恶的，憎恨的眼神，原来都是针对这位神王陛下的。因为那一刻她的神态，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可怕。
湮神王拿住了鞭子。
他说：“我来取走属于我的东西。”
母亲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说好，要等他十五岁的时候——”
湮神王说道：“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带走他，在他被你弄坏之前。宛云郡主，别忘了......从他生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属于你了。你没有任何权利鞭打他。”
那时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了。
湮神王要带走我，她无能为力，竟然为此哭了。
母亲对湮神王要求道：“我要私下跟他再说几句话，你们先出去。”
湮神王点点头，带着手下出了竹楼。
母亲走了过来，用一种仿佛要捏断我的手腕的力气抓住我，命令道：“待会儿他们进来的时候，你跟他说你哪里也不去，绝对不会离开我，听到没有？”
我笑了，对她说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母亲登时愣住了。
她是个奇怪的人。
她好像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听从她的一切想法。
无论我做出多少次反抗，无论我怎么表示我的怨恨与不屑。
她的声音变得很冷，问道：“你不想听我的话了对吗，燕鹤儿？”
我很奇怪，露出嘲讽的笑，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听你的话呢，阿娘？就像我还想讨你的喜欢似的？”
母亲再次愣住，用一种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我的表情看了我半晌，然后也笑了。她低声说道：“燕鹤儿，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燕鹤儿。我告诉你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因为你如果不听，马上就会死。”
她的手微微一抬，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尖锐匕首。
她把匕首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那凉气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我想我必须得承认，在我们互相憎恨互相伤害的日子里，哪怕是在她拿了鞭子把我往死里抽的那些日子里，我都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真的想要杀死我。
我不想死，所以我屈服了，我对她说道：“好吧，我会按照你的想法说的。”
等到湮神王重新进了帐篷，我等着他一步步走近，然后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才对他说道：“她的手里有刀，想自杀，你们把刀抢下来。”
湮神王的手下立刻动手缴械了母亲。母亲愣在那里，用一种看仇人的表情看着我。
我对她笑了笑。
你看，我对你多好，都没有揭穿你。
......阿娘。
然后湮神王轻声说道：“好孩子，我很喜欢你这性子。不过你阿娘是舍不得死的，她最惜命了，哪怕去当□□都不愿意去死的。”
他的脸上带笑，仿佛只是说一些云淡风轻的寻常问候，母亲的脸却整个青了。
我进了神王宫之后没多久，两位公主就很高兴地来看我。
她们还带了点心和果露。神王妃被她们拉着，略带迷惘地跟了过来，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整个人连表情都僵硬了起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她的眼里看出了惧意。
两个公主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但是神王妃却只是站在一旁，犹疑地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回过神来，挤出一个非常苍白的笑容，说道：“你初到宫里，一定累了，要好好休息。我以后再带阿翎阿羽来看你。”
她连哄带骗，带走了两位公主。
我不知道她在惧怕什么，但是我本能地知道。
她越是惧怕，就越是会再来见我。
我在神王宫住了下来，再也没有见过我的阿娘。
我有时候会想起她，也许还有一点点的想念，但是从来也没有想过回去见她。
住在神王宫的日子还是比较惬意的，仆人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我每次都可以吃到温暖的食物，再也不会因为阿娘莫名其妙的火气而被饿上好几顿，或者被鞭打。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我一点也没有想念阿娘的鞭子。
又不是犯贱。
两位公主还是和我很要好，只是神王妃在的时候她们不再喊我“燕鹤儿”，而是喊我“弟弟”。
如果她们不这么喊，神王妃的表情就会变得很可怕。
两位公主有时候会被她的叫声吓到，所以慢慢就变得注意起来。
大公主偷偷地跟我说：“阿娘平常不是这样的，燕鹤儿你不要怕，阿娘其实是很好的。”
我知道神王妃必然是个很温和的人，因为哪怕是她怒吼的时候，她的样子也一点都不可怕。她最凶恶的眼神，都比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发呆时的神态看上去温柔很多。
这是个很柔软的女人。
阿娘进不来神王宫，但她偷偷给我传过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燕鹤儿，你不能喜欢大公主和二公主，她们是你的亲生姐姐。
我很奇怪，大公主和二公主怎么会是我的亲生姐姐？神王妃怎么看也不像是我的亲娘——虽然她对我也好，但是我知道，她对两位公主和对我是不同的。
我虽然怀疑过很多次阿娘不是我的亲娘，但我心底里，其实还是知道的。
她应该是我的亲娘。
我们长得很像。
而且。
这整个南地，也许再也没有一个阿娘像她一样坏，一样狠，一样刻毒。也没有一个儿子，像我一个冷漠，一样自私，一样无情寡义。
我们天生就该是母子。
然后，她们长大了。
我无法叙述长大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因为我不曾经历过。
好像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大公主的指甲上涂起了山石榴的花汁，二公主的脚腕上套上了被她嫌弃影响活动的银镯。
当当当，当当当。
那撞击声带着一种让人觉得她们的脚步正走得越离越远的错觉。
二公主以前就会因为我更亲近大公主而生气，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种骄傲的小性子变得越来越严重，最后已经快让我吃不消了。
有天晚上，她来找我看星星，然后突然扭扭捏捏地说道：“燕鹤儿，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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