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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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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军中,却来了两位贵客。

    此二人,一是德王李裕,二是新晋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抟。

    德王李裕为天子长子,只须德行无亏,便是天然储君,而王抟一年前才刚刚擢升为吏部尚书,此次关中动乱之后,又再擢门下侍郎,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成为宰执重臣,毫无疑问乃是天子亲信。他二人突然到访,自然不会是来走亲戚串门子,明显是身负重任的。

    李克用闻德王与王相亲临,亲自领盖寓、李曜等众将出辕门迎接,算是给足了面子。德王与王抟也知道李克用的地位与实力,哪里会摆什么架子?以德王事实储君之尊,客客气气称呼李克用为“王叔”,便可见一斑。

    待得进了中军大帐,李克用原请德王上座,德王坚辞不肯,主动坐去客席,王抟自然紧随其后,李克用无奈,只得按平时座次坐下。

    这一坐下,德王与王抟便发现晋军的座次有些意外。李克用坐上首自然毫无疑问,而上席左方居然也安排了席位,那里坐着的,居然是李曜。

    德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曜,看了这个座次,才想起方才在辕门之时,此人便是站在李克用身边最近的,心中不禁忖道:“李落落已死,李存勖还在长安为质,此子莫非便是李廷鸾?想不到李克用虽是胡人,生的儿子倒真是一表人才,这李廷鸾望之便使人生出亲近之心,他如今几乎便是晋王世子,为将来计,我却要多多亲近才是。”

    德王不识李曜,王抟却是识得,见他坐在这个位置,心中早已惊讶不已。唐时座次非常讲究,坐在这个位置,说明李曜在今日这中军大帐之中,乃是仅次于李克用的第二号人物!

    王抟心中怦怦直跳,暗道:“我大唐以左为尊,上席左首,必是军中副帅……虽则他此前关中平乱时,被李克用任为副都统,可那是临时作战,李克用应该只是用他之才,可此番却是何等情况?军中最讲资历,正阳从军最晚,安能一步登天,成为河东副帅?”

    李克用天下神射,虽是独目,目力却犀利如鹰,哪里能看不出这二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李曜身上,当下心中有些为自己的胸襟气魄得意,指了指李曜,介绍道:“王侄或有不知,此乃某之义儿存曜,字正阳。此番因朱全忠目无法纪,擅自出兵攻打河中,更将我勤王之军拦截在此,我欲击破此獠,已命正阳为行军总管,指挥大军。”

    这话一出李克用之口,德王与王抟同时大惊:天下第一名将李克用竟然将大军指挥权交给了别人!

    德王脑子里第一反应是:难道李克用真要把毕生基业拱手送给外人?

    王抟却比他脑子清楚,同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便想到:“想必是因为如今晋军与汴军隔河相对,李克用指挥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所以将指挥权转交给了李正阳。只是……李正阳难道便能变出一支水军来,渡河击败朱温?”

    李曜见李克用介绍了自己,自然不能失礼,再次见过德王与王抟。德王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王兄切勿多礼。”

    李曜第一次听到“王兄”这个称呼,还有些不习惯,转念一想,如今自己是李克用养子,这么算起来倒也的确是跟德王一辈,他叫这一声,其实也没错。只不过李克用假子甚多,想必德王肯定不会逮着谁都叫王兄,这一声“王兄”,实际上是冲着自己在河东军中的地位叫的。

    双方寒暄完毕,李克用设宴款待,他只管敬酒,根本不问二人来意。但德王毕竟年轻,城府远远不够,见李克用一下子说平庞勋之战,一下子说剿黄巢之事,就是不提眼前的战事,终于憋不住了,道:“王叔,寡人此来,乃为宣诏。”他是李晔长子,虽然没有正式册封太子,实际上早被人看做太子,唐朝太子严肃场合可以自称寡人,他此前一直自称侄儿,此时忽然自称寡人,显然意思是说:王叔,该说正事了。

    果然,李克用一听,立刻坐直身子,放下酒杯,收了笑容,肃然起身,走到下首微微弯腰,道:“请天使宣诏。”他被御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因此不必下跪领旨,只是微微弯腰示意。

    不出所料,这道敕旨的宗旨是和稀泥,也就是劝谕李克用与朱温罢兵休战。不过总体来说,这道敕旨如果真能生效,基本上是对李克用有利。因为李晔在敕旨中的要求是双方都退出河中,河中仍由王珂镇守。

    李克用于是领旨,不过他结果敕书后却问道:“陛下既然有旨,臣岂敢不遵,只是臣愿遵旨归镇太原,朱全忠却未必肯轻易退回汴州,不知陛下对此可有明谕?”

    德王看了王抟一眼,微微一笑:“王叔不必担心,某与王相公还要再去一趟蒲州面会东平王……至于王叔所虑,圣人也有考虑。”当下又拿出一封敕书递给李克用。

    李克用见他不宣旨,微微有些意外,接过之后,仍看着德王。

    德王笑道:“王叔何不一观?”

    李克用见他这般说了,便将那敕旨摊开来看,原来那敕旨却是一封墨敕,乃是授予河中节度使的一封墨敕。然而对于这河中节度使究竟要授予何人,这封墨敕之中竟然将那姓名之处空着。

    李克用身居高位久矣,自然知道这意思,那是说:河中节度使之位,由你李克用来决定!沉吟片刻,李克用忽然转身,将墨敕递给李曜,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曜一时不知李克用这是何意,接过墨敕一看,心中顿时明白李晔的用意。

    唐代的墨制是天子或近臣以墨笔书写,由禁中直接发出的政令,因不加外廷诸省的署名和朱印,故称墨制,亦有墨敕、墨诏之名。唐代有严格的政令制定、运行和相关档案的管理制度,而墨制是天子未与宰相商议,不经中书起草、门下审查、尚书执行的正式颁诏程序而直接发出的诏令,因此成为一种非正规的,但又十分灵活的政务处理方式,可以更直接地体现和更便捷地传达天子意旨,对臣下和有司而言同样具有无上的权威和法律效力。墨制或是直接下达的天子旨令,或是对臣下表状的批答,承担着理政、除官、慰劳、赏赐、通关等多种功能。但至晚唐时期,墨制的内涵与外延均已发生变化,成为臣下专权某事或地方行政施令的权宜形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政令特性。

    唐代“王言之制”有册13看網、慰劳制书、发日敕、敕旨、论事敕书、敕牒等七种形式,分别承担不同功能。武则天时为避讳改“诏”为“制”,故唐朝天子政令多云制、敕。这些制敕又大体分为制13看網两大类,一般大事用“制”,次之用“敕”。可见,唐代正式政令之中并无墨制之名。

    须知唐代政令的发布与管理是十分规范的。制敕由天子授意准可,经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复核之后,原始文本由门下省存档,门下省更写一文本,加盖门下省印,送尚13看網省接到该制敕的第二份文本,再进行存档,复写第三份文本,加盖尚书省印,交于各部或有司施行。

    而墨制“出于禁中,不由中书门下”,因此,墨制的合法性遭到质疑。武则天时,宰相刘祎之就因力争“不经凤阁(中书)鸾台(门下),何名为敕”而获罪。唐德宗贞元三年,陆贽上《论翰林学士不宜草拟诏敕状》论云:“伏详令式及国朝典故:凡有诏令,合由于中书。如或墨制施行,所司不须承受。盖所以示王者无私之义,为国家不易之规。”可见,天子诏令“由于中书”是“无私”,而“墨制施行”则被视为“私”;“所司不须承受”则反映了朝臣对墨制的抗争,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皇权滥用的约束。

    至晚唐以来,大唐王朝已是江河日下,天子在各种危机的应对及处理面前显得力不从心,以致皇权日衰。在这种背景下,墨制成为天子授予权臣临时对某事负有专权的代名词。其中,尤以唐末黄巢起义为转折。唐僖宗中和元年正月,“诏(淮南节度使高骈)刺史若诸将有功,自监察御史至常侍,许墨制除授”。唐廷授高骈诸道行营兵马都统,许墨制除官,但又限定职权范围,这应被视为权臣开始掌握墨制之权的开始。

    黄巢攻占长安后,僖宗入蜀避难,在中和元年三月以凤翔节度使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同年七月,僖宗又以宰相王铎为诸道行营都统,许其“自辟将佐”、“便宜从事”,王铎先后以墨制授孟方立、李克用、朱温、王敬武等人官职。此时的墨制,其实是天子在特殊时期授权某臣专司其事的临时性办法,权力一般限定于宰相、重镇节度使等权臣自行任命官吏。因由某臣代行天子之权,故多称“承制”。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晚唐国家危难、朝命难达的特殊时期,主要是为应付变乱、激励部属所置。这种行令选官方式因无皇帝朱批,因此以墨制形式存在和运作,须待政局恢复正常之后,重新表奏,得到天子准可,再由朝廷正式任命,发给告身,由有司备案。

    晚唐以来,朝廷政令不行,藩镇跋扈妄为,中央与地方分权矛盾凸显,而皇权已大不如前,大多仅存于形式或名义上。针对于此,地方割据势力多采取先自作主张,然后表奏获准的方法。这种政令运行方式实际上是藩镇幕府自行辟官权力的延伸。唐代使府的幕职僚佐本来由朝廷配置,后逐渐发展到由府主自行辟署,以奏荐形式得到朝廷确认即可。但朝廷对幕府奏官权力是有一定限制的。唐末节度使每年只“量许五人”,团练使“量许三人”。而墨制之权正是这种藩镇自行辟官权力的扩大化。

    墨制在晚唐尚由朝廷派出的王铎、郑畋等权臣把持,赋予专权之责。然而,后来在地方权力运转中渐行渐远,成为藩镇跋扈擅权的主要政令形式。景福元年七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克山南西道,先墨制以李继密为兴元留后,然后表闻获可。王建以王宗涤为东川留后,然后表奏,朝廷本应依例批准,但唐昭宗仍心存侥幸地任命兵部尚书刘崇望为东川节度使,王建不奉诏,朝廷又只得将刘崇望召回,重新任命王宗涤为留后。这表明,唐廷失去了地方的直接人事任免权,藩镇自行选官任官,然后表奏,已成为定例。这种人事任命方法虽然无视皇权,但至少还承认朝廷名义上的存在,仍称得上是唐王朝由衰至亡期间地方政令运行和人事选用的一种过渡性方式。此时天子犹在,滥行墨制还被斥为“伪”,以示不承认其合法性。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李克用平定王行瑜后,“天子许(其)承制授将吏官秩”,然“是时藩侯倔强者,多伪行墨制。李克用却偏偏“耻而不行,长吏皆表授”。这也是为何最后李曜等人等来的都是来自长安的封赏。

    要知道,自广明元年(880)以来,唐天子在二十四年中五次出幸,统治摇摇欲坠,几近覆亡,有些地方已多年不达皇命。在此背景下,墨制的政令运行方式开始在地方势力中广而行之。这些割据者多假托天子,自视已得朝廷授权,以此方法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发令施政,维护统治,只不过墨制的运作方式各有不同。[注:下附墨制在各地实施的实例分析,以

    正因如此,李曜一直觉得,墨制原本为天子权力之私。晚唐暂授某臣专权某事,尚能维护天子权威。而后的发展却不受控制,墨制逐渐开始公然置皇权、朝权于不顾,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变化不可不谓之大矣。

    当然作为一个深知那段历史的现代人,李曜很清楚晚唐至五代时期墨制的风云变换,正是皇权与臣权、中央与地方权力的政治博弈。而这种博弈实际上一直贯穿于中国古代历史始终,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墨制,只是其中权力角逐的冰山一角。

    而眼前这封墨敕,明面上看,是李晔卖了李克用一个巨大的面子,将河中节度使这样重要的一个位置交给李克用来自行定夺,实际上却是卖了个漂亮的花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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