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程度上来说也就是“胡化”比较严重,所以在初唐社会里,乳制品的普及程度远比茶类饮料高得多,去人家里讨一杯酸奶酪或者米酒,肯定比讨茶喝容易得多。
所以说,要想喝茶的话,要么去那些保持了传统南方生活习惯的江东华族家里,要么去寺院之中——僧人是普及饮茶习惯比较早的群体之一,理由未知,也许是因为茶水有兴奋作用,能帮助他们保持头脑清醒多念几卷经?
但是,问题依然没有完全解决,因为就算到寺庙里讨到了一杯茶水,李曜也不能确定他真能咽得下去。
为什么?因为在那茶水里面,除了茶叶之外,还可能有姜、葱、胡椒、大枣、苏桂、桔皮、薄荷、酥酪……甚至是牛羊猪肉的油脂。
就算他运气出离的好,那里面除了茶叶,其他东西全都没有,但是只要仰头喝上一口——很遗憾,这茶水百分之九十九是咸的,至少肯定是加了点盐的,要不然算什么煎茶嘛……后世中国人听说英国人喝茶要放糖放奶,一开始不也很震惊,然后觉得特别好笑么?
李曜如今能喝到茶,是多亏了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喝茶的习惯在中国大范围流行开来,从那之后,普通人家和饮食饭店大多都能供应茶水了。但是,终唐之世,很多人——甚至有说是大部分人——喝茶的时候,仍然习惯往茶里加入以上所说的种种佐料。
这个时代的神奇熬茶法,大致步骤是这样的:先拿茶叶,茶叶是用鲜叶蒸焙烘干加工出来的,有些可能是零散的叶状,但更多的却是紧压成饼状,比较类似于现代的生普洱饼,然后把茶叶掰碎了,上火烤……烤得又红又干,再捣碎了倒进瓷瓶里。接下来烧水,水开之前,往锅里加入上述种种佐料。水开之后,把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佐料一起煮,使劲煮,直到煮成一锅“茗粥”,这才倒出来分好杯,大家开喝。
作为现代人,李曜当然觉得这么着煮出来的茶水根本没法喝。而在此时的唐朝,也有一个人这么想,这个人的名字大名鼎鼎,他叫陆羽。这位中国历史上极有品位的一位先生站了出来,对着“茗粥”跺脚大骂:“你们这也叫喝茶?某来教尔等何谓品茗!”
茶圣陆羽所大力倡导的、高雅清新、有文化、有品味、被日本人学走部分且保留至今的正宗唐式煎茶法是这样的:
首先还是掰碎茶饼,丢在容器里上火炙烤,至少火力均匀地烤上两回,总之越干燥越好,据他说这样可以使茶味增厚。接着把烤好的茶叶趁热放进纸袋子里,防止香气外溢,放凉。然后把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的,碾得越细越好。你要是碾成菱角那么大的碎屑,那可不成,至少要碾成细米状,如果你手工好,有耐心,能碾成松花粉状,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碾碎的茶屑,再倒进茶罗子,用罗筛一遍,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要细细的茶粉。等茶粉收好,就可以开始烧水了。陆茶圣认为,这个水也是有讲究的,山泉水煎茶最好,江河水较差,井水最差……自来水?抱歉这个不考虑。
接下来,你得用特制的风炉、上好的炭、专用的小锅釜来烧水。
品茗这个高端的艺术,烧水当然也有讲究,水面有鱼眼纹,微微发声的时候,叫做“初沸”,这时候你得加盐——李曜表示陆羽也过时了;锅边缘如涌泉连珠冒泡,这叫“二沸”了,这时候用瓢舀起一瓢水出来,放旁边备用。然后一边用竹具搅动锅里的沸水,一边往水中心撒茶粉……很快水又开了,那个汹涌澎湃,那个翻滚激荡。
于是把刚才那瓢水倒回锅里,压一压火头,别让茶粉迸到外头。等到“腾波鼓浪”的“三沸”一出现,这茶就算煎好了,赶紧离开火,别再继续煮了,端着锅往那些高贵典雅的青瓷白瓷茶碗里分倒吧。
分茶也有要诀,要诀在于把茶水上的浮沫(茶粉不是速溶咖啡粉,大部分在水里呈飘浮状的)艺术地倒进各个茶碗里,其最基本的要求要记得:厚薄均匀,看着舒服,高手甚至能把这些浮沫酙成各种图案各种造型来比试“斗茶”。最后要注意的是:煎一釜茶最多只能倒五碗,跟现在一样,限量版才值钱,这个请参考法拉利、保时捷。再多了就不够高贵冷艳,而是“饮牛饮骡的蠢物”了。
陆氏煎茶法“公开发行”以后,很快作为上流社会贵族人士玩高雅的标准之一,风行全国,传诸后世,福延东瀛,经久不衰,足以见得一流公司卖标准这个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所以如果要喝茶,千万注意,只能穿越在开元天宝之后——差不多也就是安史之乱以后,在民间虽然很可能依旧只有味道奇怪的八宝混炖茶,但是在皇室贵族或者豪商巨富家里,就可以享受正宗茶道伺候了。
李曜正在感慨自己出身的环境还算不错,至少不用和八宝茶,便听见赵颖儿问道:“郎君,这茶汤可还适口?”
李曜怕被她瞧出破绽,故意风轻云淡地道:“嗯,不错,颖儿的茶艺又有精进了。”
哪知赵颖儿却嗤地一声轻笑:“郎君忒地装腔作势,你念叨这顾诸紫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阿娘这次去晋阳特地给郎君你带了半斤,怎的喝到嘴里偏就只说一句‘不错’?莫不是颖儿手艺粗陋,糟蹋了这湖州名茶?”
李曜愕然,看了一眼杯中茶水,心道:原来这就是陆羽《茶经》里说的,在唐朝时仅次于四川‘蒙顶石花’的紫笋茶?果然是好茶,只是……这茶给我喝岂非牛嚼牡丹了?我所知道的这点茶经,还是听某老总当初拽文的时候说的啊……
李曜干笑两声,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唉,看出来就行了,别说嘛,多没面子……”
赵颖儿见他说得有趣,不禁轻掩小口,又见五郎君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己,就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口快,落了郎君的面子,歉然一笑,岔开话题道:“方才憨哥儿又骑马出门去,好像是要给附近田庄传达阿郎的吩咐,郎君,如今才过完年,田庄上便有农活要忙了吗?”
李曜收起笑脸,摇摇头:“此番却不是农活,而是我要抽调一批劳力到铁坊帮忙。”
赵颖儿微微有些惊讶,看了李曜一眼,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道:“难怪……”
“难怪什么?”
赵颖儿微微迟疑,才小声说:“憨哥儿出门的时候,正碰上三郎君回来,三郎君嫌憨哥儿牵马出门拦了道,骂了他几句。憨哥儿口拙,来来回回只说阿郎让他立刻出门办事,结果被三郎君抢了马鞭抽了几鞭子。”
李曜眉头一皱,问:“李……哦,我是说三兄,他抽憨娃儿的时候,知道憨娃儿是去农庄通知那些劳力们明天到铁坊上工的吗?”
“知道呀,憨哥儿虽然口拙,但阿郎让他去做什么,他还是说得清的。”
李曜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这三兄,倒是好威风。”
赵颖儿面现讶色,仿佛有些不认识李曜似的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三郎君……历来如此啊。”
“是啊,历来如此,他都习惯了。”
李曜的语气平静下来,但这句话在赵颖儿听来,却直觉有些不妥。自家郎君以前可绝不会如此说话,难道……难道今天郎君险些遇难,真是三郎君暗中下手,后来却被郎君发现,因此郎君才会一改往日唯唯诺诺、步步退让的态度,有些做怒了?若真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否则的话,三郎君过去百般欺辱郎君,郎君都没动怒,却为何这次就完全不同呢?
赵颖儿年纪虽小,心思却细密,身在这一方巨富之家,又得了她母亲的一些说教,自然知道一些豪门辛秘。像三郎君那种人,无非就是自己游手好闲惯了,见到身为庶子的李曜比他还得父亲看重,于是心中嫉妒,便仗着嫡子身份动不动就欺负李曜,想以此来“让他知道差别”。不过这次李晡居然弄出这一遭,差点要了五郎君的命,五郎君若还不有所防范,日后只怕当真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赵颖儿不禁担心起来,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盆里的煤火。
其实他这时候也正在思索这件事情。李晡这个三兄在他的“记忆”中,是个很讨厌的人。但李曜本人对他的态度也仅仅限于讨厌这个层次,他很清楚自己跟三兄身份上的差别,从不敢跟三兄冲突,三兄找他麻烦,他一次次都是妥协退让,说起来还真是把“弟则恭”演绎到了极处,只是弟恭而兄不友,他那三兄从来没反思过自己的行为,反而只当李曜胆小怕事,因此越发嚣张跋扈起来,动不动就是喝斥责骂,根本没拿他当弟弟看。
然而即便如此,李曜也想不通李晡为何要杀他,虽然按照唐律,父亲如果去世,儿子们都可得一份家产,甚至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儿)也能拿儿子的一半,但实际上在这个宗族社会中,大家族并不会把祖产分开,而通常是按照家长的遗嘱,由嫡长子继任为新的“家主”,总揽全家大权。
也就是说,李曜根本没有机会染指李衎百年后的遗产,既然如此,李晡难道就因为“看不惯”,就对他生出杀心?这话说来,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诛心一点想,李晡就算真有坏心眼,要杀人,那也该杀大兄李暄才是,因为李暄才是嫡长子,是李衎天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杀了他,李晡就成了唯一的嫡子,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而真要是得到了这份家业,只要李家的各个行当正常运行,就算李晡游手好闲甚至是整天睡在代州最大、最高档的闻香楼里不出来,他这一辈子也花不光李衎留给他的这份偌大家业。
可是这次,李晡对自己这个毫无威胁的庶子如此费尽心机却是为什么呢?
李曜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只好暗忖:还是得再观察观察,才好定论,眼下我又要再受“重用”,难保李晡不会再次作怪,到时候我小心一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顺便看看这位三兄究竟想做什么。
他心中冷哼一声:李晡啊李晡,你若是还贼心不死,我便叫你看看什么叫今非昔比,今天的李五郎,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你欺辱的李五郎了!
突然,李曜抬起头来,朝赵颖儿看去。赵颖儿定定地盯着他看,心里正出神,忽然见李曜朝她看来,不禁慌了一慌,下意识问:“怎么了?”
李曜灿然一笑:“下次给我煎茶,记得不要放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