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横不敢耽搁,立马应声要走。
武田信也没假意挽留,当即便说:“江先生,来日方长,我们还会见面的,改天再说。”
说罢,二人就此分别。
江连横随同警卫员的脚步,急忙朝着大青楼匆匆赶去。
上楼梯时,警卫员不禁悄声提醒:“江老板,待会儿你最好长话短说,大帅这两天心情不好,还没吃晌午饭呢。”
江连横应声道谢,拐上两层楼梯,便来到大帅的办公室门前。
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却见老张侧身坐在桌前,仿佛石雕泥塑一般,面朝窗外,满脸阴沉。
江连横顿时悬起心来。
平日里,老张素来风趣诙谐,没什么架子,且常跟手下说笑逗趣,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严肃。
悄悄带上房门,江连横踮脚上前,轻声唤道:“大帅?”
“讲!”
张大帅面不改色,连看都不看一眼。
江连横见状,立马省却诸多废话,删繁就简,将这些天来,省城的戒严情况说了个大概。
其间,也顺便提了几句吴大舌头途径奉天的事。
整体而言,奉天城毫无波澜。
言毕,江连横便静静地垂手而立,听候差遣。
张大帅似无所闻,末了,只是闷闷地问:“说完了?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有,但这事儿跟省城戒严无关——”
“那就快讲,还得我问你才说么?”
江连横闻声一愕,他还从未见过老张如此急躁。
奉军战败对老张的打击有多大,江连横自然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大帅已经将近半百,不年轻了。
古往今来,成就王图霸业者,到了这个岁数,能成的多半已经成了。
问鼎中原的宏愿,似乎正在渐行渐远。
追不上了,人便开始急躁,也愈发不计代价。
江连横省过神来,忙说:“大帅,最近黑吉两省交界地段,听说有胡匪造反。”
张大帅终于侧过脸,看了看江连横,随即点点头道:“这事儿我听说了,他妈了个巴子的,几千人也想造我的反!”
江连横不敢表态。
张大帅自顾自地说:“他们是做给吴秀才看的,我现在没功夫搭理他们。”
“是,不过他们最近挺嚣张,到处抢劫挑事儿,我想——”
“这还轮不到你操心!”张大帅打断道,“你最近就给我专心干好一件事儿,省议会筹办得咋样了?”
“商会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开会。”
“记住,这是民意。”
“当然,据我所知,奉天的老百姓,都是自发自愿地希望大帅继续主持关东。”
江连横本打算趁机奉承几句,可眼见张大帅心气儿不顺,闷不吭声,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闷雷。
江连横举目远眺,却见玻璃窗上,零星滑过几道细细的雨丝。
只眨眼间,雨势便陡然增强。
屋内变得愈发晦暗。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很快便势同瓢泼,连同窗外的景物,也随之变得模糊不堪。
“小江——”
张大帅同样在看这场疾风骤雨,忽然开口道:“最近多留意留意省城的情况。”
江连横一皱眉,却问:“大帅,具体是指?”
“奉天的鬼子越来越多了,估计以后还会更多。”张大帅喃喃自语道,“要是有一天,奉天的鬼子比咱们的人还多,那奉天就不是奉天了。”
江连横虽然一知半解,但也自然联想到了东洋侨民。
将近二十年来,小东洋移民到关外的人数,始终在稳步增长,奉天百姓对此都有切身体会。
不过,形势还远远谈不上严峻。
张大帅先前从未提过此事,今天既然提了,必定有所缘由。
“奉天人数还是太少,省府打算在关内开几个‘移民站’,直鲁豫津,多招些人来咱东北,小江,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连横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几十年来,“闯关东”的浪潮从未停歇,但多半还是发于民间自愿,来的都是逃荒的灾民。
如今,省府却突然出面牵头,鼓励民间“闯关东”,再加上老张先前所言,必定是东洋侨民不久以后,将迎来一次人数暴增。
为什么?
江连横不禁联想起方才那帮东洋使团。
尽管只是无端的猜测,但他还是坚信,用不了多久,奉天城里的小东洋,恐怕会越来越多。
于此同时,伴随着“闯关东”人数激增,省城里的同乡会势力,也可能随之增强。
江连横立刻警惕起来,赶忙点头应道:“大帅放心,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反映。”
“行,就这,没啥事儿就回去吧!”张大帅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
江连横应声告辞。
离开办公室,走到大门外时,才发现雨势已经大得不成样子。
大雨随同风势,一阵一阵地拍下来,下得满地冒泡,积水横流,淤泥满目。
江连横静静站了一会儿,警卫员忽然走过来,递上一把黑伞。
“江老板,这伞你拿着,是大帅让我送过来的,要是不着急的话,就在这多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哦,多谢,我车就在外头,先走了。老弟你抽烟。”
江连横拍给警卫员一包万宝路,旋即接过雨伞,撑开,“啪嗒”一声,踩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缓步离开大青楼。
这伞着实不小,十八股铁签支撑,就算再装一个人,也显得绰绰有余。
可是,雨乘风势,越下越大,一把伞毕竟护不住全身,眨眼间,衣裤便洇湿了一大片。
行至中庭,忽有劲风袭来,只见那伞猛烈震颤,顿时逆翻上去,铁签伞骨立即折断。
瓢泼大雨扑面而至,浇得江连横狼狈不堪,再看那软趴趴的雨伞,明明挡不住风雨,却又丢不得,便只好拿在手里,顶着大雨艰难前行。
他快步穿过花园,奔向帅府院门,其身影渐渐远去,只在泥地上留下一排注满雨水的脚印。
脚印旁边,正是一处花坛阶下。
地面上,是成千上百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方才的蚁穴早已毁于一旦,似乎一切都太迟了,而那只蚁后,竟也不知所踪……
(本章完)
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