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武则天是主谋,李治是从犯。之所以要郑重其事的火速办成此事,绝大部分也是做给李治看的,这也算是武则天的入门投制吧。”
“真的?”喜鹊忽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嗯。”冯思远使劲地点点头。
“难不成,李世民托孤于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的,并非他的第九子李治?”赵德娃仰头问。
“不,这和皇位没关系。”冯思远解释道。顾警官眼神一亮。喜鹊性急,“大学生,嫑卖关子咧,一口气说完行不?”
“好好好,”冯思远使劲推推鼻梁上上那副倒霉的眼镜儿,“其实,唐太宗的遗诏就一句话,”他顿了一顿,“太宗驾崩于翠微宫寒风殿,他的唯一的临终遗言就是:‘以兰亭殉吾,孝也。’”
顾警官脱口道:“对呀,唐太宗疯狂热爱《兰亭序》,以至于临咽气的最后嘱托,竟是要求继位者将此书稿墨宝与他合葬一处。”
冯思远点点头,“李治当然毫不犹豫,他的回答就两个字:‘唯命’。”
“这个李治,他又不傻,要是换了我,还不赶紧地磕头如捣蒜,我的爷呀,一张破纸能换个皇上当当,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张村长双手叉腰大喇喇笑道。“这事儿,地球人都知道,王羲之的那张宝贝儿,不是随李世民埋在咸阳的昭陵嘛。”
顾警官点点头,“的确,都是这么说的。”
“未必。”冯思远脱口反驳道。“顾警官,关于此事,以后我再跟大家详细汇报。邵居士,就是我的那位同门师兄,以及更早的几位学长前辈,他们隐翳终南,于风淡云轻间探寻遗佚,钩沉稽古,以聊茶余谈资。关于《兰亭序》真迹的下落,永远是他们排列第一的话题。他们在古籍善本中探微烛隐,在野史传言中抽丝剥茧。但是,就在一层层历史面纱马上就要揭开的时候,邵师兄他们却不知何故,一夜间突然集体性心灰意冷,把一篇不成文的笔记甩给了我。现在,这篇惊世骇俗小短文就在我手机上存着呢。有时间时,可以给大家看看。简而言之,李世民驾崩后,武媚娘与李治合谋,私自留下了兰亭序真迹,这是他们二人的共守的秘密,也是眼前这通除罪勒石的缘由,或者说,眼前这通除罪铭文,反证了邵师兄他们的论断。”
“真敢整呀?就为咧那么一页纸?”张村长感叹道。他瞥见严小鱼又转了回来,站在后面。
“别惹女人。”严小鱼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贞观年间,盛世长安,武媚娘却与李治在这皇峪寺村的地界上互通款曲。翠微宫丹墀之下、殿廊一隅、花园假山僻静无人之处,频繁的偶遇,无意的触碰,会心的一笑,偷偷的一吻。当这个成熟丰盈的女人,开始向那个怯懦腼腆、青春年少的太子布下盘丝蛛网的时候,太子的劫数算是注定了。
张村长伸出舌头卷住发干的厚嘴唇,恍惚间心驰神荡。“李治‘恩泽’他老子的女人时,是如何用他尚不熟练的双手,抚平武媚娘眼角的鱼尾纹的呢?”村长入戏了。
冯思远对严小鱼点点头,“小鱼姨说得对极了,武则天生性善忍,平日里,抑郁不达之情,绝不行诸声色。现在太宗已死,她终于可以开始放浪形骸,以解十余年的被太宗充为下陈也就是低等侍女之怨恨了。忤逆太宗遗愿,偷下兰亭真迹,只是她此后脱胎换骨的新人生的历程中,惊世骇俗的第一步而已。”
“期待拜读大作。”马教授对冯思远说。头方目先长也露出期许的目光,“是的是的,真想先睹为快呢。”
“潜隐先帝之私。”顾警官微笑道,“骆宾王在他的《代徐敬业讨武曌檄文》中说的再明白没有了。这位‘初唐四杰’的大诗人,早以把玄机点在了明处。无奈后人们总喜欢往宫闱污秽上面靠,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牵强附会地非要把真像给绕过去。”顾警官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兰亭殉葬的传言能有几分可信?”
冯思远不停地点头,表情却异常严肃,“就是啊,这千古第一檄文,学生时代人人必背。‘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这句说的还不明白吗?但历朝历代几乎所有的释义均为‘隐瞒先帝的宠幸……’云云。先帝的宠幸怎么隐瞒呢?为什么要隐瞒呢?隐瞒的了吗?完全说不通。不过这一点,居然连邵师兄他们也没留意到呢。”
马教授也来了精神,额头上青筋在皮下游动。“隐藏了先帝李世民的个人物品。再明白不过了,对吧?”他的眼中闪过一道什么东西。
“李世民的私货?那还了得?”张村长吵吵道。
马建设抢着说道,“这么说来,高宗李治在武媚娘的怂恿下,并没有‘唯命’,而是把‘先帝之私’,也就是兰亭序真迹给‘潜隐’下来了。我的妈呀。”马建设感到自己脊背上全是汗。
“有啥稀罕。”严小鱼对喜鹊一撇嘴。
正在此时,刘文化左摇右晃地从洞廊的拐弯处跑了出来,何兴跌跌撞撞落在了后面。
“村长,大….大事不好啦!”刘文化一头跌撞在张村长身上,一脸惊慌地说道。
“咋咧,天塌下来咧?”张村长一脸不屑,“好好说。”他呵斥道。
“石门又被关死咧,”何兴喘气声已平复如常,“我和刘文化掀了半天,石门像是生了根似的,纹丝未动。”
“他妈的,谁使的鬼?小心我抓住这怂,屎不给他打出来。”张村长狠狠道。
“村长,是不是谁在暗地里想给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呀?”刘文化浑身哆哆嗦嗦,满口的牙在捉对儿打架。他是真的吓着了。
“屁话!”张村长扭脸对顾警官说道,“咱走吧,赶紧脱离这个鬼地方才是上策,武则天和那个什么兰亭序先放在一边吧,你们要是真有这个雅意,过些时日,我把户县终南山非常道研究院的党先生给咱们请来,你们好好谝。那才是个隐中高士,神人里的神人哩。”
顾警官点头:“好,我们走。”张村长晃着膀子冲在最前面。“今儿晌午饭,我请顾警官到滦镇吃葫芦头,大家伙都不许不去啊,啧啧,肉烂汤鲜,滦镇一绝,忒色很。”刘文化在后紧撵两步,“要不咋说是安乡长小舅子家开的馆子哩,那味道……啧啧,我得来个拖挂。”
顾警官押在最后。刚迈出没两步,突然,脚下踩着的泥土使他心头一震。“怎么这么虚松?”顾警官赶紧弯腰下手一刨,有货。
几尊唐高祖大吃一惊,“等身夹纻像”的肩上、头上窸窸窣窣飘下灰渣。冯思远闻声赶紧转身回来。
“这里是个密龛,”顾警官低语道,“有人刚刚动过手脚。”话音未落,顾警官已站立起身,双手托着一个方块物体。其它人听到动静也纷纷回头。“走是不走咧?”张村长躁气了。
顾阿小手中的物品,尺寸可不算小。在场的人当中,有人是内行,但他却没声张。
这是一件夹金织锦的铁函宝匣,尺寸比普通的鞋盒子还大些,表面那凌乱的丝织品痕迹表明它刚刚遭受了极端粗鲁的对待,锁鼻也已被暴力扭断。
铁函的盖子很轻易的被顾警官慢慢掀起,冯思远急不可耐探头向内一看,见除了一团半湿半干沾着泥土的绸缎,匣内再无其它亮眼的物件。可以猜想得到,这块儿绸缎可能是先被弃之于地,有人拿走了下面的物件,再将它捡起扔进匣内并匆忙淹埋。几颗脑袋挤在一堆儿向匣内张望了半天,匣内空空如也。
“这又是啥嘛?”张村长扒拉开刘文化自己挤到前面,瞧着那团软绵绵的东西问。顾警官没吱声,双手抖搂开那块黏糊糊的布。
“霓裳羽衣锦绣裙,都付与那断壁残垣。”严小鱼在后面唱出一句,却连眼皮都没抬。
喜鹊协助顾警官将那团东西展开后铺在地上。
可不是一件裙子吗?
冯思远惊呆了:“‘绛红罗地蹙金半臂石榴绣裙’,”他几乎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那件武则天绣裙一模一样的吗?”他激动的嗓音音完全变了调儿。
顾警官托着袖裙,喜鹊试图用袖口拭去上面的灰土。“如果说法门寺的是武后绣裙,那这件无疑是媚娘绣裙了。”顾警官双眼放光,啧啧叹道。他轻柔地摩挲着绣裙上金丝盘结成的花朵纹式。冯思远将电筒的光跟过来。
喜鹊感叹道,“真美啊。”这姑娘满头的青丝秀成堆,一对似水柔波,迸发着无限活力。
顾警官把手探入绣裙内衬。他心头一怔,却面不改色。冥冥中,他一直在等。他冲冯思远使个眼色儿。根本用不着打眼看,仅凭手感他已辨识出,落入他手心的正是那枚玉印。他以喜鹊的侧身作掩护,胳膊一摆,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冯思远的手掌。冯思远用手捂住嘴干咳几声,然后一翻手,将那枚小物件顺入衣领之内。一道坚硬的冰凉立刻顺脖颈出溜下去,直达肚皮。圆领衫捅在七分裤内,为了不显肚,皮带还勒得死紧。那东西就这样被他藏得妥妥的。顾警官平素不喜搓麻,冯思远更加不谙此道,但那枚小小的玉印在他二人手中一过,上面的篆字铃文即刻显影在脑海中。麻坛老手,谁没有闭眼搓章子的本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动声色。
“小鱼嫂子你看,这裙子上还绣着金线哩,描龙绣凤的,着实漂亮。”喜鹊看得爱不释手。
“可惜呀露的太多,你穿的出去?”严小鱼难得逗笑。
顾警官解释道:
“这种规格的绛红罗地蹙金半臂石榴袖裙,武则天作为唐太宗的六级才人,按理是不可能拥有的,按大唐礼制这属于僭越。显然,武媚娘出家感应寺偷偷写给李治的情诗,‘不信比来泪长流,开箱验取石榴裙’两句,说的就是这件绣裙啊。”
“您是说,这条石榴裙是太子李治送给武媚娘的吗?”冯思远明知故问道。
“是的,而且当时就给她了皇后的许诺,石榴裙就是信物。”顾警官神情严肃异常。“所以说,‘开箱验取石榴裙’,既是青灯古卷下怨妇的倾诉,更是敲醒彼此守候诺言的警钟啊。”
“李治把情欲之下对武媚娘的海誓山盟当做一辈子信守的诺言,这样的男人,古往今来,寥若晨星。在这一点上,他的孙子唐玄宗堪称渣男。”马教授一字一板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个人情况有所不同嘛,是不?”张村长嘴中的飞沫迸向何兴。何兴脸一抹,说道:“谁说不是嘛?”
严小鱼突然抽泣起来,一头伏在喜鹊的肩膀上。“他二人把唯一的爱情信物永远埋藏在这翠微寺的地宫了。”严小鱼哽咽道,一整夜,这个女人总算说了句能叫人听明白的囫囵话。
“是信物没错,但肯定不是唯一的信物。”冯思远言辞凿凿道。
赵德娃眼珠子咕噜,怀里抱着并不存在的琴,枯手指飞舞弹拨。老人突然引颈而歌:“不爱胭脂爱乾坤,君王我是个女儿身。”
“有人取走了錾金宝函,必须追回。”顾警官自言自语道。冯思远使劲地点点头。
“宝函?”何兴、马教授异口同声惊呼道。
“按大唐初期的仪轨,大铁函只是保护宝函的外包装,真正的宝物还在那錾金宝函内呢。”冯思远道。
“张村长,咱们走吧。”顾警官说道。绣裙已被重新安放于铁函内。为了防止水淹,顾警官将铁函放在武则天等身夹纻像与洞壁之间的高台上。
一行八人匆匆沿着洞廊继续向前赶。未走上多远,没想到很快走到了洞廊的尽头,居然是个死胡同!前面被一堵岩石风化带,拦住了去路。众人都慌了,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大伙儿总算定下神来,再一看,只见冯思远心心念念的东西,一架毛竹直梯,赫然矗立在正前方。
还是那只猫。冯思远轻唤一声,它却一纵身,喵地一声从梯子横档上窜到了严小鱼的裤腿边,呼噜呼噜地来回蹭,喉咙里装了个小风箱。
“啊呀,这不是小板凳儿吗?城里人撇下的瞎子猫,啥也看不见,还活着哩?”严小鱼轻轻掂起小板凳的两条腿,鼻子凑着鼻子嘤嘤道,“你还剩几条命呀,啊?”她一边和猫说话,一边就地蹲下,伸出尖尖长长的指甲,将那些蜱虫一粒粒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