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高桥从西装衬兜里掏出一沓还没有拆封的一万日元钞票,随便抽出一小沓,数也没数,手一扬递给服务生,说‘不用找了。’没想到,服务生回答道,‘先生,还不够,你们一共消费……。’高桥当时羞愧的满脸通红,赶忙立起身,冲着服务生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我吐吐舌头看了看老刘。老刘当时面孔扳的像块黑铁板。”
“他中文怎么样?”
“高桥呀?高桥中文那真是呱呱叫一只鼎,好得一塌糊涂!”
年轻警官再也不耐烦了,插言道:“说说高桥吧,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别问一句答一句。”
马文友磕头虫般地连连点头称是。
“我们呢,不过就是在书店碰到时相互点点头,泛泛之交而已。我是个拎得老清的人,生意嘛,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较来,我懂。否则,惹到了老刘,恐怕我连汤也喝不上了。不过呢,我能猜到,这次肯定是一桩大买卖。”马文友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弯起手指尖使劲地挠头皮。“可是,为什么老刘要下如此狠手呢?干掉高桥对他有什么好处?并且是在大白天,营业场所?我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难道,他想上下通吃?至于吗?”
顾阿小在心里称是。要不说生意人,脑瓜子就是灵。的确,找到刘金铭的行踪,确定他杀死高桥的动机,确实是此案的关键。
“说说,你三更半夜爬阁楼,到底想干什么勾当?”年轻警官有些疲惫了,开始不耐烦。
每逢这种时刻,顾警官就不言语了。从学历和警衔上升的速度上,他真没法儿和这些年轻人比。说到他屡破奇案,谁不伸大拇指啧啧夸赞?要知道,那可都是挂了号的大案、要案。可是,风凉话也不少呀。“有啥啦?额角头高而已。”说破天,他总归是个电焊工转行的嘛。
“我从阁楼上钻进书店,虽然不对,但也没有犯法吧?”马文友好像回过了神儿。
“嚣张!”年轻警官一拍桌子,“光一条,私闯警戒区就够拘你十五天。”
“好好说吧。”顾警官心平气和道。轻描淡写中,却透出不可抗拒的威严。
“我,我是想,进去看看货在不在?”
“什么货?”三位警官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天晚上在吃日本料理当中,我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听。我发现,老刘这老家伙关键地方故意夹杂日语和高桥交流。他哪里知道,我老早就过了日语N3级,我们家老房子的亭子间前些年租给过一个日本小姐姐,所以他俩人的谈话我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一定要说详细,不要漏掉任何细节。”年轻警官神气十足地命令道。
“噢……咦?我讲到哪里啦?让我想想,噢,是这样,这两个人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尽是些酒后瞎讲。多亏我耳朵尖,零零碎碎抓住几句最要紧的。比如说,第二天早上书店交货。还有,高桥嘱咐老刘给我点甜头儿,让我盯牢楼下面。”
“是高桥给老刘交货,还是老刘给高桥交货?”顾警官问道。
“我不敢确定,看意思呢,应该是老刘交货。”
“老刘知道你懂日语吗?”顾警官又问。
“他怎么能知道?生意场上嘛,傻子才谁不留一手呢。”马文友抖了抖腿,颇有些洋洋自得。
“什么货?”
“这个没说。总归还是一些古籍善本,金石书画什么的。不过我估计,这次交易,文玩、玉石把件的可能性比较大,比如印章、笔洗什么的,这笔生意看起来不会小。”马文友使劲吞咽了一口,喉结在嗓子眼里滚上滚下。“我敢打赌,他们在倒卖文物。”马文友深呼一口气,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方才一吐为快。
“怎么说?”顾警官停住脚步。
“因为他们有些交流必须用日语的音读。比如像长安、西安、秦始皇、李斯小篆啦,嗯……还有,传国玉玺、先秦古印、秦印什么的。”
顾警官睁大了双眼。
“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
“还有……哦,对了!还说到虎符兵符什么的。”
“虎符?”顾阿小眼睛珠子快要瞪出来了。两位年轻警官一脸的茫茫然。女警官撇撇嘴,继续认真做笔录。
“是的。其实,自从猜到老刘、高桥的这趟大买卖,我就下决心抓住机会,哪怕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分一杯羹,否则,大家都别玩。横竖横,拆牛棚。虎符这个东西,他们提到的次数最多了。”
“嗯……还听到什么?”
“他们说到虎符,就会说道秦始皇,还说道,什么徐福。”
“徐福?哪个徐福?”
“开始我也不知道,乍一听,还以为是无锡的大阿福呢。后来查资料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秦始皇时期的人,山东的一个方士,徐福。”
“琅琊台的徐福?”顾阿小问道。
马文友张大了嘴,“嗯。”他诧异道。
顾阿小陷入了沉思。两位年轻警官听的是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顾警官葫芦里卖得是啥药,只能深深埋下头把笔录做好。
“你接着说,只言片语也不要漏掉。”
“刚才说了,他们几次三番说到长安的时候,经常还说到终南山、翠微宫什么的。”马文友的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了。其实,长期的耳濡目染,古籍书店的工作人员成为某方面的半拉子专家,也并不罕见。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不知搭界不搭界?半年前,老刘说要去趟西安散心,我就给西安书院门开店的那个小兄弟打了招呼。过了几天,小兄弟告诉我说,老刘是和高桥一起来的,还请他开车进了一趟秦岭山。他说,老刘和这个日本人根本没有一丝玩性,他们就逛个小山村,记得是叫什么皇峪寺村,对,就是皇峪寺村。西安的小兄弟告诉我,皇峪寺村乃是唐翠微寺遗址。他还说,李世民就是死在那条沟里的。”
“他们没有提到大明宫、兴庆宫、玉华宫吗?”
“没有。您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古文化方面多少要懂得一点。唐长安几大宫殿我也略知一二,反到是翠微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您说,他们不是明显在捣鼓唐朝文物吗?我可没那么大胆子,西安的货也敢碰?搞不好是要杀头的呀。”马文友缩紧脖子,嘴巴里一阵叽叽啧啧。“而且,”沉默片刻,他接着说道,“老刘有一套自己的歪理儿,特奇葩,他居然认定西安秦始皇兵马俑的主人不可能是秦始皇。”
“哦,啥意思?”年轻的男警官与女警官对视了一眼,一下子就来了神气儿。
“你们知道,那兵马俑刚挖出来的时候是啥颜色?”马文友自问自答道,“是彩色的,没想到吧?”
女警官马上不屑道:“谁不知道?官宣中有明确说明的:因那个时代技术手段上的局限,重见天日的彩俑,其五颜六色的彩色披挂很快就不可挽回地褪成了灰土的本色。”
马文友使劲点头。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老刘说,五行之中,水为坎,其色主黑。周为火德,而秦以水德灭之,秦尚黑天下皆知。故举国皆强制为黑衣、黑旗,乃至五爪黑龙,以显示其大一统的正当性和与天意的一致性。所以说,彩色的兵马俑,与秦始皇风马牛不相及。”马文友两手搓来搓去,讨好地看看顾警官。
顾警官微微睁开眼,“坊间流言,姑妄听之。”他直起身子。“不过,汉承秦制,以至于到了汉文帝时期,写出《过秦论》的贾谊,上《论定制度兴礼乐疏》,建议取消全国统一的黑色服饰,以‘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顾警官有板有眼地接着说道。
女警官好像听明白了,“怪不得呢,要不说《大秦赋》好没看头,黑黢黢的一片,东砍西杀、你抢我夺。”
男警官还是一脸懵逼,他咬着笔杆自语道:“兵马俑不是秦始皇的,那还能是谁的?”
女警官对他笑道:“考古工作者曾在兵俑体上发现过‘芈’字,莫非是芈月—芈八子的殉葬坑?那就精彩了。”
顾警官一摆手,“不扯远了。”他问马文友,“这么说,你认为刘金铭没有把货带走?”
“顾警官,我说一句你不会恼我吧?”
“说!”
“我总感觉高桥不是老刘杀的。”
两个年轻的警官同时抬起头,一脸的惊讶。顾警官眼眸中划过一道亮光。
“老刘这人我太了解了,老单身一个。可在上海的金石行当里,也可算是一顶一的大拿了。与其说他是做买卖,不如说是白相相,反正,我说他做学问估计也没人相信的。他对钱看得一点都不重呀,二两老酒灌下去,就给你谈古论今一晚上,你说他怎么会为了钱财杀人呢?打死我也不信的。
马文友吞吞口水。
“所以昨天我吃好夜饭,就躺在沙发上一直想:凶案发生时当时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是一片混乱,那匆匆忙忙中,会不会有什么东西遗留下来,让我捡个漏,反正也不是公家的呀。”
“胆子也太大了。”女警官瞪起杏眼。这女孩儿子生起气来还是满好看的。
“警官,我的确是财迷心窍。不过所有事体的经过,我都如实交代了。”
“在看守所里再好好清醒清醒,把能想到的都记录下了来。”顾警官说道。
“啊?”马文友听到“清醒”一词儿,吓得浑身直哆嗦。
“在把你那个西安人的联系方式留下来。”顾警官又上了一句。
外滩的自鸣钟敲了三下。顾阿小感到真的是困极了,再浓的咖啡也顶不住。他头一歪,靠在椅子背上睡了过去。明天,不,是今天,是他光荣内退的日子。从现在起,他也成了一名老百姓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