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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一样来到门口。他没有看雪,而是很轻很轻地将李子搂在怀里,李子也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孙四海的脸上。吃过早饭,李子拉上孙四海,要他陪自己去踏雪。孙四海跟着她走到下面村里。

    雪有些大,到屋外活动的人仍然不少。

    李子牵着孙四海的手见到人就说:“这是我爸!我是他的女儿!”

    父女俩踏着雪,走遍了界岭各个山村。

    倒春寒带来的雪融得很快。

    第二天上午,界岭小学的操场上空前热闹。

    老会计见叶碧秋的母亲又拿着一年级语文课本来了,就上前去逗她。问她是来读一年级还是读二年级。叶碧秋的母亲瞪了他一眼,憨憨地说:我来选村长。周围的人哄地笑起来。老会计说,选村长要会读书才行。叶碧秋的苕妈马上将课本交出来,要背诵课文给他听。叶碧秋的父亲过来了,他早已习惯大家的取笑,只对老会计说,小心百年之后,老村长在那边不让他当会计了。

    这时,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学校旁边的路口上。从车上跳下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孩,看上去有些面熟,大家又不敢相认。就连叶碧秋的父亲也只小声地嘟哝,好像我家碧秋呀!话音未落,女孩就冲着他响亮地叫着:“爸爸!”这一声叫,将操场上的人全惊动了。女人们更是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叶碧秋围得水泄不通。

    与叶碧秋一起回来的还有叶萌,他俩到老会计那里登记时,特别说明自己是专程回来投票的。老会计一查户口本,叶碧秋和叶萌都满十八岁了。忙完这些事,叶碧秋才与父亲母亲打招呼。她特别爱怜地埋怨母亲,这种场合不要来,让人家看笑话。

    母亲倔犟地说:“是我爸要我来的,他不想让他不喜欢的人当村长。”

    老会计问她:“你打算选谁当村长?”

    叶碧秋的母亲想也不想,说:“孙四海!”

    听到的人笑翻了天。老会计赶紧抽身走开。

    叶碧秋也将父亲和母亲暂时丢在一边,跑到前排,叫了一声余校长,又叫了一声孙老师,随后看了张英才一眼,嘴唇动了几下,红着脸,什么话都没说,便跑到李子那边去了。李子还没有选举权,她举着一块牌子,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上面写着:我爸爸叫孙四海,我是他的乖女儿,我和妈妈永远爱他!村长余实看着很不顺眼,那几个明显支持他的砌匠,更认为这是变相替孙四海拉票。

    从上级机关派来巡视的人,分乘两辆机动三轮车赶到了。除了乡政府的干部和蓝飞,还有一个先前没来过的人。等走近了,才看出竟然是曾经在界岭小学当过支教生的骆雨。骆雨说,支教生经历结束后,去了省民政厅工作,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机会重回界岭。余校长将叶碧秋拉过来,介绍给骆雨。骆雨还记得那次他发病的情形,将叶碧秋称为救命恩人。大家又问起他的哮喘病。听他说回到省城后又发作过两次,余校长他们觉得不好意思,认为还是当初没有照顾好骆雨。

    这时候,受村长余实鼓动的几个人来投诉,要求禁止李子在会场上举牌子。蓝飞和骆雨都认识李子,却不明白李子怎么变成孙四海的女儿了。余校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他俩说过后,蓝飞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一直盯着这边看的那些人吓得不轻。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小声与骆雨商量一阵后,告诉那几个投诉的人,任何时候,孩子都有权利表示对父亲的爱。

    骆雨和蓝飞夹在一排干部中间,坐在临时摆成一排的课桌后面。选举大会开始,蓝飞是干部当中最后一个讲话的。本来他以为骆雨也会发表讲话,没想到他坚决不肯开口,坚持说自己是下来学习的。之后就轮到两位候选人了。孙四海抽到二号签,等村长余实说过,他才上去。想好的话都写在纸上,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愣了一会,他才开口说:“我想将李子写的一首诗念给大家听听。”会场上一阵骚动。连蓝飞都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这里不是课堂。”

    孙四海明白自己走神了,失言了。但他还要说下去。

    “大家说得对,这里不是课堂,是选举大会。难道为了选出一个人当村长,就可以放弃人活在世上一天也不能缺少的感情吗?”

    孙四海接着说,与一号候选人只想赢得选举不同,自己很想在这里对着大家痛哭一场,然后输个精光,这样自己就有理由不管别的事,回家去陪伴李子。让她不再伤心,不再流泪,连做梦都笑个不停。但是,既然自己报名竞选,总得将心里话说出来才行。从老村长去世后,界岭的许多事情就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当县长的可能只要将大家当成公民,公事公办。当公办教师也可以只要将学生当成可造之材,因势利导地搞教育。但是,当村长和当县长不一样,当村长是要将村里人当成自己的家人。这就像当民办教师和当公办教师不一样,民办教师是要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的。

    孙四海说完,主持人宣布开始投票。时间不长,余校长开始唱票了。选举大会到这一步才开始紧张起来。与村长余实的站立不安相反,孙四海一直静静地看着。唱票了,李子跑过来紧紧地依偎着他,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随着最后一个正字的最后三笔全部划到孙四海的名下,人们都将目光转向叶碧秋和叶萌,还有叶碧秋的母亲,仿佛余校长唱出来的最后三票是他们投下的。事实正是如此,当计票的张英才在黑板上写下两组数字后,乡政府的人和蓝飞一起站起来,郑重宣布,孙四海以三票之优当选为界岭村新一任村长。

    万站长赶到界岭小学时,余校长他们还在清扫操场上的垃圾。孙四海被请到村委会开会去了。万站长是余校长托人请来的。他想借这个好日子,当东道答谢所有人。

    那天晚上,蓝飞没有送骆雨他们下山。骆雨本来不想走,但又怕哮喘病复发,还是走了。在余校长家吃饭的人正好坐满一桌。为了不破坏气氛,大家都很默契,小心翼翼地不提王小兰。叶碧秋和叶萌到底是年轻,又都和李子是同学,稍不注意,就放松了警惕。再加上他俩离开界岭的时间长了,对什么都好奇,终于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追问李子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李子说,是夏雪老师教的。叶碧秋和叶萌就要李子将那首诗念给大家听听。

    李子谁也不看,低着头轻轻地朗诵起来。

    前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有一碗油盐饭。

    昨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

    今天,我放学回家

    炒了一碗油盐饭

    放在妈妈的坟前!

    朗诵完后,李子将头垂得更低了。

    李子一哭,蓝小梅和成菊也跟着哭起来。叶碧秋更是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还是万站长老练,他将眼泪一抹,大声说,李子能写出这样的诗,三年后,大学的门肯定要开到她家来。张英才和蓝飞马上附和,有了这首诗,看谁还敢说界岭尽是男苕和女苕。所以,选一个老师当村长,正好对应了界岭的迫切需要,将来李子考上大学了,更是堂堂皇皇的正名。余校长说,其实叶碧秋已经在省城考上自修大学,已经是大学生了。叶碧秋连忙说,当初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读的书越多,就越不想这些了,上不上大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像她妈妈那样,坚持将一年级课本读上二三十年,表面上水平低,实际素质反而更高。

    余校长拿着酒杯站起来,再次给大家敬酒。

    万站长率先一饮而尽,随后大发感慨,想当初张英才和蓝飞同时当上民办教师时,自己很犹豫,不知该派谁来界岭小学。那时候,真的是将一个头,想成两个大。谁来谁不来,都有道理,最后还是用丢硬币的方法确定的。

    成菊总算找到说笑话的机会,她问万站长,当初在蓝小梅和李芳之间作选择时,是不是也丢过硬币。万站长正色回答,看上去丢硬币是没有道理,其实是比道理更大的天理。看看张英才和蓝飞,现在不是各得其所吗?叶碧秋插嘴说,夏雪老师在这里时,也很喜欢丢硬币。她离开的那天,叶碧秋看到她丢了三次硬币,才决定将自己最喜欢的婚纱送给李子。

    大家一齐笑起来,都说叶碧秋一定后悔极了,怎么那枚硬币就不了解她的心思,没有让夏雪老师将那么漂亮的婚纱送给最想得到的女孩。叶碧秋却说,她不后悔,她已经用在王主任家带孩子的工钱,给自己买了一件婚纱。叶碧秋的话,让大家笑得更欢。

    “其实丢硬币还算是个好办法。”

    蓝飞也开口说了自己的事。他到县团委后,遇上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女孩也对他有意思,可惜已经有男朋友。犹豫了好久,蓝飞用丢硬币来帮自己做决定,那女孩果然很快了结前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蓝小梅笑得像个小姑娘。她要蓝飞将女朋友的照片给大家看看。蓝飞不好意思地答应了。那张女孩搂着蓝飞脖子的照片,从万站长开始,转了一圈后,交到张英才手里。

    张英才很仔细地看过后,夸奖蓝飞眼光独到。他正要将照片还给蓝飞,蓝小梅伸手接过去,又转交给余校长。余校长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张英才。张英才问蓝飞,女孩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蓝飞爽快地说,女孩叫姚燕,在县文化馆搞舞美设计。余校长点点头,眼睛却盯着张英才。

    屋里越来越热闹,趁人不注意,张英才出门,沿着操场走到还在旗杆下面矗立着的那块大石头旁边。

    春寒料峭,星月如冰。

    张英才摸索着将带在身边的一张照片轻轻地撕开,再撕开,一直撕到不能再撕。

    也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张英才一动不动地说:“不要告诉蓝姨。”

    “我晓得。”张英才一听声音不对,转身看时,才发现走近他的不是余校长,而是叶碧秋,“我见过你和她牵手的样子。”

    “她是不是很漂亮,也很有艺术气质?”

    叶碧秋答非所问:“你为什么不丢一下硬币呢?”

    张英才说:“我中了界岭小学的毒。余校长、邓老师、孙老师,还有你爸你妈和你外公,全都不丢硬币。所以,我也不丢硬币了。”

    “要是不丢硬币,怎么晓得别人还爱不爱你?”

    叶碧秋告诉张英才,那次见到他和姚燕牵着手后,自己也丢过硬币,丢了几次,正反两面平分秋色,决定性的最后一次,那枚硬币掉进路边的水沟里。张英才开心地笑起来。等到笑完了才说,他现在有点想丢硬币了。说着就要叶碧秋将手摊开。张英才做出往空中抛了一下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手覆在叶碧秋的手心上。

    叶碧秋觉得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抬起手来一看,真是一枚硬币。

    “你想猜正面,还是猜反面?”

    张英才摇摇头,他不想说这枚硬币的来历。

    “凡事一到界岭小学,就变得既是正面,也是反面。你怎么猜?”

    “其实,只要男人主动点,根本不用猜。”

    叶碧秋用很小的声音问张英才,想不想看她给自己买的婚纱。叶碧秋下了车,就赶着投票,到现在还没回家,行李都在李子那里。界岭的春夜,让张英才轻易地产生各种回想。他问叶碧秋还记不记得,自己初来时,她父亲说过的话。叶碧秋没有害羞,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已经满十八岁了,可以做父亲说的那些事了。

    身后的屋子里,传出蓝飞找张英才喝酒的声音。

    张英才回到自己屋里,打开尘封很久的凤凰琴,弹起几乎可以成为界岭小学校歌的那首乐曲。叶碧秋没有跟过去。她从孙四海专门为李子腾出来的那间小房里,取出自己的行李,再往张英才的屋子走去时,心里怦怦地跳得很厉害。余校长他们都在张英才的窗外站着,像旗杆下面的那块大石头那样,默默地听着凤凰琴声。

    叶碧秋鼓起勇气走进去,问张英才能不能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他屋里。她想说的其实是另一种意思,但到底是青春少女,因为羞涩,迅速补上了一句掩饰的话,她说:这间屋子本来就是给外面来的老师住的,等她拿到大学文凭,再回来当老师时,也应该算是半个外来者。听说叶碧秋想当老师,张英才点点头。至于是因为觉得她很适合当界岭小学的老师,还是同意她将行李放在自己屋里,他自己也不清楚。叶碧秋却懂了,脸庞变得绯红,嘴唇更是因为太饱满了而红得晶莹剔透。

    这时,屋后曾遭雷暴轰击的石峰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嚎叫。

    张英才也听到了,他放下凤凰琴,走到窗边,看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就问他们听到狼叫没有。孙四海反问他,是不是确信界岭有狼在活动。张英才轻轻一笑,信手在凤凰琴上从低音到高音,按了一遍音阶;然后,又从高音到低音,按了一遍。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定稿于东湖梨园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校订于斯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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