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里钻出来:“派出所的人怎么会抓他呢?”
成菊回答:“还不是为了转正的事,别的人不是有学问就是有靠山,邓有米他什么也没有,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关系可以走走后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没办法,邓有米就到山上砍了一棵红豆杉,没想到被林业派出所的人逮住了。余校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
余校长一听急了:“这不是丢学校的脸吗!上次先进没评上,这次又来个副校长偷树,真是斯文扫地哟!”
张英才在一旁劝:“事已至此,想办法救邓老师才是上策。”
余校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成菊坐在地上哭嚎,声音又长又尖。
张英才不耐烦地说:“你哭得难听死了,像死了人一样,搞乱了别人的心,怎么想主意呢!”
张英才这样一说,成菊的哭声低了下来。
余校长终于沉重地说:“只能这样了,就说学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钱,只好代学生忍辱负重,做此下策之事。”
张英才说:“行倒行,就怕孙四海不同意。”
余校长说:“你去喊他过来。我刚才去过,他不肯开门。你一去,他就会开门的。”
张英才过去一叫,那扇门真的开了。说了经过,孙四海露出一脸鄙夷相:“没本事就认命罢了,干吗一人做鬼,还要拖着大家一起去阴间呢?”
余校长说:“行还是不行,你表个态。”
孙四海说:“我没态可表,就当我不晓得这事。”
余校长说:“这也算个态度。将一切推给我得了。”
成菊叫起来:“姓孙的,别以为自己就那么清白,想坐在黄鹤楼上看帆船,是人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孙四海将门掩到一半才说:“我同意,就算是学校决定的吧!”
余校长连夜独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邓有米一道回来,邓有米脸上有几道疤痕,开始还以为是让派出所的人打的,说过后才知道,是被倒下来的红豆杉枝条划伤的。邓有米彻底灰心了,一连几天,见人就说自己愿意当一生的民办教师,再也不想转正,吃那公办教师的天鹅肉了。
乡教育站的黄会计又送工资来,还透露说,上次被抢一案有线索了。
黄会计走后第三天,成菊娘家的一位亲戚就被逮捕了。说起来,还是因为邓有米盗砍红豆杉而发现线索的。界岭一带总共有十几棵大的红豆杉树,小红豆杉树就说不清了。自从发现这种树特别抗癌之后,大红豆杉树没人敢动,小红豆杉树难免受到盗伐。断断续续的盗伐事件中,大多数没有被发现,成菊娘家那位亲戚也盗伐过红豆杉,林业派出所的人下去调查,本是为这件事,对方心里慌张,就连抢劫黄会计一事也自动坦白了。这两件事一发生,邓有米的背驼了许多,还向余校长递交了辞去副校长之职的申请书。不过,余校长没有接受。
只有孙四海无动于衷,继续在那里夜以继日地复习。
周末下午放学,照例是老师送寄宿的学生回家。
余校长见邓有米情绪不好,害怕出事,就叫张英才陪着邓有米。一路上很顺利,返回时,碰上了王小兰。王小兰慌慌张张地往学校里去找李子。张英才记得很清楚,学生们站好路队后,孙四海是牵着李子的手,带着那支路队出发的。王小兰仍不放心,她感觉要出事了,非要到学校看看。
到了学校,孙四海的窗口亮着,有人影一动不动地透出来。
叫开门,王小兰气喘喘地问:“女儿呢?”
孙四海说:“她不是回你那儿去了?”
王小兰说:“你们是在哪里分手的?”
孙四海说:“半路上,我想赶早回来复习,就没有送到家。”
闻讯赶过来的余校长当下急了,大声指责孙四海:“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早已眼泪汪汪的王小兰,终于哭出声来,顾不上擦眼泪,扭头就往门外跑。
在场的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分成两路:一路是孙四海和张英才,顺着路队走的路寻找。一路是余校长和邓有米,沿着近路寻找。孙四海跑得飞快,一会儿就超过了王小兰。张英才跌了几跤,还是跟不上。幸亏孙四海要到沿途路边人家打听,才时断时续地没有跟丢。到了张英才上次跟着路队走过的那道山岭上,月亮正好出来了。
跑得飞快的孙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动,等张英才跟上来后,才说:“李子在那边树上,被一群狼围着了。”孙四海不像邓有米,依然坚定地将那些东西称之为狼。
黑黝黝的红豆杉上,果然有李子嘶哑的哭声,树下还有十几对绿莹莹的眼睛。
孙四海吩咐张英才,看准山路后,一起大叫着往红豆杉下猛冲,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停顿,然后迅速爬上树去,等余校长和邓有米来。说完,也不管张英才同意或不同意,便大叫起来:“李子——别怕——我来了!”张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么好,只得哇哇乱吼,那群被孙四海坚持称为狼的狼,被吓得退到一边。孙四海动作快,张英才的动作也不算慢,等到狼群重新围上来时,他俩已在红豆杉上坐稳当了。
孙四海一把将李子搂在怀里。
李子歇下来不哭了,孙四海却泪流满面。
半小时后,余校长和邓有米果然带来一大群人,将树下的狼群撵跑了。
回到学校,已是后半夜。孙四海不肯去睡,谁劝也没有用,一个人坐在旗杆下吹着笛子,音符一个一个地流得非常慢,非常缓,沉沉地,苍凉得很,一如追忆与送别。
张英才早上起来,看见操场上到处是焦黑的纸灰,他捡起一张没烧完的纸片一看,是中学课本。孙四海仍在旗杆下吹笛子,从笛孔里流出一点鲜艳的东西,滴在地上,变成一小块殷红。余校长坐在自己屋门口抽着烟。不远的山坡上,邓有米双手掩面,躺在枯草丛中。三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晨风瑟瑟,初霜铺在山野上,被风霜雨雪褪去鲜艳的国旗,没有出现在晨空里,光秃秃的旗杆上有一种别样风姿。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看懂了国旗。”
在明明没有升起国旗的周末,张英才对余校长他们说。
张英才的话含有多层意思,其中一种,是对自己搞的这场恶作剧很悔恨。他不敢说明白了,只想找机会报答一下,做一点补救。他将自己上山后的所见所闻,如升国旗、降国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长家的十几个孩子,以及孙四海的仅仅一次疏忽,就使学生险些成为野兽的美餐等,写成了一篇叫做《大山·小学·国旗》的文章。他没有告诉余校长,悄悄地下山,将寄给省报的投稿信,亲手塞到乡邮电所门前的邮筒里。
摸黑返回学校的路上,张英才又遇上蓝飞。
隔得不远,他听到蓝飞在和一个女人说话。蓝飞要那个女人去教育站,问问万站长,是否真有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还声称,她若不去,自己就再也不进家门。张英才由此判断,对方是蓝飞的母亲蓝小梅。蓝飞不仅说狠话,还用力拉扯,可惜无济于事。蓝小梅不仅不去,还说,早知蓝飞如此不懂事,还不如当初他父亲去世时,将一家人全都装进棺材里。
蓝小梅转身往细张家寨走去。
有些释然的张英才等了约十分钟,才开始走向呆呆地站在路边的蓝飞。他装着什么也没听到,故意问蓝飞,如此失魂落魄,是不是失恋了。蓝飞回答时有些掩饰,但也有真话。他说,还不是因为界岭小学几个老资格的民办教师闹的,让远远近近的民办教师都以为上面真的有了转正的政策。因为一天到晚有人议论,自己都疑神疑鬼了,也想找人探听虚实。张英才站在黑地里,将界岭小学这些时发生的事,对蓝飞一一说了。蓝飞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事会被弄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远远超出了预估。因此他俩再次约定,无论此事往后如何发展,再也不推波助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