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能肆无忌惮打杀我等,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早在俺答汗投降时,便顺带将我等清扫了,不就是忌惮大汗么?”
“如今大汗要用我统合兀良哈万户,为他效力,怎么会对我坐视不管?”
拱难听了这话,终于稍稍放心。
不过余悸难消之下,他还是冷哼一声:“阿叔早信我的话,将长昂打杀了,何至于丢了老家,巴巴来投靠我。”
董狐狸眼中闪过一丝恼羞。
好歹是按了下来,勉强着笑了笑,安抚道:“等汉贼退走,俺便领你见大汗,咱们叔侄暂且一心,等重新整合兀良哈万户后,都交给拱难。”
拱难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董狐狸见安抚好拱难,又嘱咐了诸多要点,将周围树木清理一二以防起火,同样原因,要按时将湿毡泡水防,还有不时可以放轻骑冲营,打乱汉贼的阵脚云云。
诸多交待之后,董狐狸才终于感觉到一阵疲倦上涌。
他扯了扯嘴角,套起近乎:“姨母最近可还好?”
拱难见董狐狸头冒虚汗的样子,情知这位叔叔心神紧绷的同时,体能消耗也极大,必须要休息一二了。
他点了点头:“如今伯忽做了我的妻,阿叔就不必叫姨母了,唤名便是,我让人带阿叔去见上一见。”
说罢,便吩咐左右,带这位叔叔去寨中休整一二。
董狐狸离去后。
拱难独自留下,神情凝重看着山坡下的南人。
……
正午时分,拱难带骑二千,冲坡而下,直扑明军还未扎稳的营寨。
汉军一时不防,只能弃寨后退。
拱难大喜,捣入中军大营。
甫一深入,便有弓弩铳石好一似骤雨打来,矢石落处,人仰马翻。
那神臂弓的羽箭,八尺长短,横地射来,遇着鞑靼,五六七八个竟是平穿过。
拱难见光,当即率部仓皇而逃。
留得七十余人马尸体。
受拱难骚扰的影响,明军扎营的进度,自然也慢了去。
直到傍晚时分,戚继光才站稳脚跟,发起了第一轮的试探。
一轮火箭齐射,箭如雨发。
可惜半片树叶不着,只惊扰了三五只未栓牢固的牛羊骆驼。
见火攻不起效果,明军又尝试起列阵强攻。
可惜,易守难攻并非虚言。
这边刚一列阵上坡,坡上立有巨石滚落,连维持阵型都难,更别提稳步推进。
两次欲求速见成效的尝试都宣告失败,似乎无奈之下,只得稳扎稳打。
明军列出阵型在前,掩护后军挖掘壕沟。
壕沟所在,只为限制轻骑冲锋——明军的骑兵,要弱上鞑靼一筹,步兵却截然相反。
逐层开挖壕沟,便能废掉两方骑兵,掩护兵卒冲阵。
不过,此举稳是稳,却难免缓慢。
加之有鞑靼刀骑不时刺斜里从坡上冲将下来,捣毁工事,延缓明军步伐。
如此拉扯,一日下来,也只往上推了十之一。
双方临山对峙,一时胜负难分。
“闹了半日,虚惊一场,照这般守,别说三五日,守上一月都不成问题。”拱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朝巴扎黑昂首挺胸,“你看这明人好生无能,爷爷我今日好歹还亲自率骑冲杀了下去,虽然吃了些亏,好歹不坠士气。”
“你看明人那些什么将军,只会躲在人堆里干叫唤。”
虽说今日下来己方死了不少人,但总归不会伤筋动骨,一直磨下去,是他们占优。
这可是塞外,明人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耀武耀威。
带了多少粮食?
留久了还能不能回去?
大汗的援兵几时会到?
久攻不下长昂还能不能压制住本部?
哪怕俺答汗跟青把都儿,也不可能一直任由这些明人肆虐牧区——要是死的人多了,天气热了,别说牧区了,难道不怕疫病进入水系吗?
巴扎黑知道拱难同时也是在讽刺自己,当时没有跟着一起冲下去。
他没想到自己奔逃一日一夜,精神疲敝之下稍事休息也会遭逢挖苦。
巴扎黑脾气上来:“拱难且在这里看着,我这便带骑冲上一冲!”
话音刚落。
山坡下,一阵鼓声响起。
两人情知这是汉贼再度攻来,立刻收敛神色。
“举旗!”隐约一道声音响在夜空中。
山坡下,一道牙旗竖起。
紧随其后,一道冲锋旗应声摇动。
拱难连忙起身,吩咐部众打起精神,小心以对。
董狐狸姗姗来迟,神色凝重,带着一丝错愕:“明人怎么敢在晚上大军压上!?”
夜晚最难保持阵列。
攻方永远比守方吃亏。
对面戚继光当面,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然后就在下一刻。
隐约一道声音传来。
“开炮!”
董狐狸后知后觉,面色狂变,猛然拉住拱难与巴扎黑趴倒在地。
声嘶力竭喊道:“是弗朗基大炮!壕沟是用来掩护装大炮的!”
和声音一同响起的。
还有一声声轰雷之声!
“轰!”
“轰!”
“轰隆!”
惊雷炸响。
光明炫耀,触之即残。
尸骸粉碎,血雨纷飞。
牛羊哀鸣,炮火连天。
一颗炮弹炸响在董狐狸不远处。
碎片四溅,泥土洒落在董狐狸肩背上。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再度响起一阵尖锐爆鸣。
董狐狸咬紧牙关,朝拱难嘶声喊道:“快!聚集轻骑!再冲一次!把壕沟跟弗朗机炮毁了去!”
说罢,他正欲翻身而起。
猛然间,呼啸声再度响起。
“轰!”
“轰!”
董狐狸顾不得许多,冒着炮火与尖锐耳鸣,大声高喊:“来!来!举旗随我!”
与此同时。
山脚下,戚继光面无表情,朝左右再度发号施令:“大炮再发三轮!而后全军压上!”
一声令下。
再度一阵轰鸣声响起。
火光烧透了整个山坡,硝烟缭绕,宛如火烧云一般。
火光里,是终于聚集起来,欲要冲刺而下的鞑靼。
火光外,是争锋相对,欲要一举定乾坤的戚家军。
火,越烧越烈。
随着上坡之上一声号角响起,上坡之下鼓声紧随其后。
悲鸣之声交相辉映,双方骑步倾巢而出,宛如触手阴影一般,在山坡上下蔓延,又如两道洪流,有合流之势。
终于。
两道洪流轰然相撞。
竟是戚家军,狠狠凿入了居高临下的骑兵之中!
伴随着司空见惯的激烈冲锋,左翼的朱珏奋力嘶吼:“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右翼的王如龙振甲冲刺:“今日不败董狐狸,吾便自刎而亡!”
两人一声声呼喊在前,旋即便汇合身后兵卒呼喊之声,声振撼天!
朱珏乃是戚家军勇武第一,本有独杀倭寇八人而气息不乱之战绩。
此时他攘臂直冲,无人能当。
其人一手持铳,一手持矛,一击削首,再击折刃,眨眼之间,便复连刃五贼,勇猛无匹。
王如龙嘉靖四十二年先有“不败倭寇就自刎而亡”,万历二年有“不败董狐狸吾便自刎而亡”,从来都身先士卒,鼓舞士气。
他此时以营将任先锋官,拔枪在手,气势无双。
挺枪骤马,枪身上下,若舞梨花,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见此情状,董狐狸更是当机立断,却是不顾一切,奋力大呼:“汉贼,亲爹董狐狸在此!敢来会我!”
一声喊罢,左右立刻跟上。
巴扎黑当先一个身为,迎上朱珏。
拱难大声疾呼:“杀!快杀!将汉贼赶下去!”
血肉断削的劈砍声。
撕心裂肺的喊杀声。
战马的嘶鸣伴随着被捆缚在地的牛羊哀鸣。
金戈交击。
肉身倒地。
巴扎黑惊恐看着朱珏手上的长戈,牙齿荷荷打颤,从马上一头栽倒在地。
赫然是交击之下,被朱珏一击杀之!
董狐狸见嫡子殒命,不由睚眦欲裂,气血上涌。
他血脉偾张,奋力一刀,直朝王如龙劈砍而去!
王如龙见这一刀又快又狠,不敢逞凶,只好横枪格挡。
格住的一瞬间,无穷的力道传到王如龙身上,双臂不由一麻,长枪险些脱手而出。
他咬紧牙关,夹马往侧面一避,好歹将力道卸了去,重整旗鼓。
但,还未喘息的功夫,刺里杀出拱难一彪人马,驰骤冲突而来,一刀砍向王如龙!
这一刀阴狠毒辣,又在视野死角,一时间危急万分!
幸在此时。
一道长,戈宛如天外飞仙。
竟是脱手一戈!
呼啸一声,长戈直直扎入拱难胸膛,将人击飞丈远!
朱珏宛如关公附体,纵马而至,俯身探手,从拱难胸膛拔出长戈。
马匹速度丝毫不减,带着长戈血液抛洒。
朱珏直扑董狐狸:“老贼!与我较量武艺!”
董狐狸见其人神勇,转眼之间连杀子侄,竟毫无还手之力,不由骇然失色。
朱珏面如恶鬼,凶戾非常,直教董狐狸浑身不听使唤,打马便逃。
这一切,电光火石。
一个呼吸之间,两军相接,胜负立显!
周围鞑靼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之后,慌忙跟在董狐狸身后,狼狈逃窜!
董狐狸见部众跟上,也来不及多想。
只好做着最后努力,大声呼喊,整理溃兵:“随我走!突围!突围!”
还未说得一句囫囵话。
董狐狸只觉浑身一麻。
整个人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惊愕低头,只见胸膛一个破洞,后知后觉地汩汩流着鲜血。
他记得七年前,他与兄长影克劫掠大明朝的时候,兄长的肚子上也是这样一个破洞……
这是……鸟铳?
时也?命也?
他想伸手捂住。
整个人却骤然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
“董狐狸已死!先降不杀!”
“董狐狸已死!先降不杀!”
董狐狸勉强撑起身子,看向那正在大声呼喊的明军将领。
不是较量武艺么……怎么不讲武德……
火光中映照出一面绣着戚字的大旗,出现在董狐狸面前。
他看着旗帜下的坐镇指挥,扫荡不断的背影,终于彻底失去意识。
戚继光见胜局已定,终于有暇回顾战场。
他用下巴朝董狐狸的尸体点了点:“将头颅割下来腌制,我要献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