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殿干坐了一会,听传制官喊了两句“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全了礼数后,便直接回西苑了。
也没功夫等到放榜。
郑宗学轻声回道:“陛下,臣入宫当值的时候,东华门外正在围观黄榜。”
“状元郎孙继皋,榜眼余孟麟,探花李坤,此时应当已经开始游街了。”
朱翊钧莫名感慨了一句:“都是东华门外唱名的好男儿。”
郑宗学提醒了一句:“陛下,海御史还在承光殿等候。”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
他点了点头:“走吧,海御史如今也是好男儿了,不好让好男儿等太久。”
自从去年海瑞从湖广回京之后,已经修养好一段时间了。
说是修养也不对,应该说是准备应试。
为此,朱翊钧也没给人派什么大活。
如今考完了,再不让人办实事,说不得海瑞心里比他朱翊钧还急。
他这个皇帝可是最体贴臣下了。
说罢这句,朱翊钧便动身往承光殿而去。
当然,路上的功课是免不了的。
他将东厂头子叫到身边,开口问起海瑞的日常来:“海御史近来都在做什么?”
李进几乎脱口而出:“陛下,海御史自今年初,升右副都御使后,便受下了都察院协理考成法的职司。”
“一月末,葛都御史又将巡视光禄,巡视仓场的事,一并交给海御史督办。”
“二月要会试,都察院没加派太多事给海御史,只将巡视关税的案卷给海御史复核。”
“本月倒是又兼领了巡视内库、皇城、五城兵马司的差遣。”
朱翊钧静静听着。
葛守礼也不知道是在揣摩圣意,还是打算致仕了。
听李进这话,其卸担子给海瑞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可惜,想太多,海瑞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不到在都察院坐堂养老的时候。
再者说,葛守礼这个左都御史要是致仕,都察院可没人能压住霍冀,那以后这厮不得天天在廷议上打通政使倪光荐?
小葛今年也才七十,延迟退休个五年也不算过分。
想到这里,朱翊钧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他轻咳一声,又随口问道:“生活上呢?”
李进略微思索了一番,才答道:“回禀陛下,海御史一向是老样子。”
“侍奉老母,勤劳家务,帮助邻里,就是时常帮百姓起草诉状,让顺天府有些头疼。”
朱翊钧追问道:“朕前年赐给海御史的侍妾呢?”
李进闻言,不由得小心斟酌道:“暂时还没动静。”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遗憾。
“不过时常前去探亲的宫女们说,海御史的家风虽说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二人却也是举案齐眉,日常互相帮衬,家里人气却并往常增添不少。”
侍妾毕竟是皇帝塞过去,李进为了不让皇帝觉得自己做无用功,又着重强调了一番积极意义。
朱翊钧还真被安慰到了。
他点了点头:“宫里时常去人看看,有什么事帮着点。”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事。
朱翊钧从宫里点出去的人,管教好让其讲规矩是一回事,照拂一二不被欺辱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忠臣归忠臣,家庭氛围恐怕算不上多好。
皇帝跟东厂头子说着话的功夫,一行人便来到了承光殿。
朱翊钧不经意这么一撇,就看到一道身影直挺挺站在殿门外。
似乎听到动静,那道身影隔着老远就开始行礼。
“陛下。”
朱翊钧加快步伐,走到近前将海瑞的手一把抓住。
他将人扶起之后,便拉着手直往殿里拽:“卿今日便是进士了,可感觉有何不同?”
海瑞被皇帝抓着手,神色坦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陛下这话倒让臣惭愧了,开恩特赐的殿试,哪里敢恬不知耻称进士。”
“三甲同进士,更是正显出臣的末流才学。”
“如今在宗师面前,已然是自惭形秽了。”
朱翊钧惊讶地看了一眼海瑞,别说,刻板人开起玩笑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卿这些时日下来,心境倒是越发活泼了,朕这个宗师,心中甚慰啊。”
海瑞陪着皇帝笑了笑,却并未接话。
心境活不活泼他自己不敏感,但他看着皇帝如今奋发向上,国家局势止跌渐稳,这种梦中才有的场景,出现在现实中,他心里就说不完的轻松。
如今,海瑞甚至不再婉拒宫里赏赐的温补之物,就盼着多活些年头。
朱翊钧将海瑞的手放开,走到御案后施施然坐下:“赐卿一个出身,是让卿更好为国家做事的,才学不才学的,卿多年为官,天下谁看不明白。”
国朝后半段了,海瑞能够以没有后台的区区举人之身,一路做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称没有才学,那就太过自谦了。
海瑞明白皇帝给自己叫到西苑不是拉家常的,便主动请缨:“国家有事,臣万死不辞。”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要动不动就万死不辞的,不吉利。”
他顿了顿,缓缓道:“再等两三年就要度田了,朕想让卿带一带这一届的进士。”
海瑞疑惑抬头。
度田好说,他从隆庆六年复起,到如今万历二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
但皇帝口中的带进士,又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也不卖关子,长话短说:“此前交给卿的都是临时差遣,查办大案要案。”
“如今朕有意让卿巡抚地方,坐镇经年。”
“顺便带上这一科的进士……嗯,也就是卿的学长们,以具体政事教导一二。”
进士同科不说年,只以排名论高低,称一声学长恰到好处。
海瑞恍然。
他没有半点含糊,表态道:“请陛下吩咐。”
朱翊钧点了点头:“不必立刻度田,只盼卿梳理一番,心中与手中有个准备,容朕伺机发号施令。”
“如今,天下田亩隐匿,以湖广、四川、山东为最。”
“湖广有元辅门生梁梦龙赴任未久,而山东,朕要卖殷总督一个薄面,所以,卿可愿往四川一趟?”
四川啊……
海瑞迟疑片刻,开口问道:“敢问陛下,臣何时动身?”
他跳过了皇帝愿不愿意的问题,直接问起了时间。
朱翊钧见海瑞迟疑了片刻,自然明白缘由。
其母一直重病缠身,历史上去年就该去世了。
但如今,或许是宫里赐的补药太多了,现在都还吊着一口气。
海瑞如今恐怕是想起老母,心中天人交战。
朱翊钧笑了笑,宽慰道:“不急,等庶吉士选完在翰林院集中学习完再说,届时朕再提前知会。”
“如今急着诏你入宫,当是为了先授你职司,至于赴任,可以先等等。”
海瑞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
母亲缠绵病榻,要是在他远行的时候离世,恐怕就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他整顿了一番心神,问起正事:“职司?”
朱翊钧嗯了一声:“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四川,总览四川政务兼领平定都蛮事。”
海瑞愕然:“陛下,臣不通兵事。”
政务就罢了,兵事他是真不太懂。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蛮大半已经平定了,凌霄城、都都塞已经纳入我朝治下,如今只有小股蛮贼流窜,卿去之后,只有安抚百姓,清扫流寇之事。”
海瑞听了皇帝的解释,缓缓点了点头。
至于为何清扫流寇,要给他按一个平都蛮事的差遣,他并未多想。
朱翊钧也不愿意过多解释——海瑞老母寿数无多,他是怕届时海瑞倔驴脾气犯了,非要守孝三年。
他岔开话题:“今科的一甲孙继皋、余孟麟、李坤,二甲的李三才,三甲的顾宪成等,卿重点管教一二。”
“其中孙继皋力陈维新,卿可以带在巡抚衙门,让他好好看看什么叫上官掣肘,下官反噬,乡绅造反。”
“余孟麟国子监出身,性格纯粹,经验浅薄,将他放出去独当一面便是。”
“李坤,朕对他单独有安排,且让他探索一番乡村之基层治理。”
“至于后两者……本事不差,却最喜空谈,海卿给朕狠狠操练!”
海瑞听皇帝罗列清楚,莫名失神。
皇帝这一天得忙成什么样,才能做到在经学综罗百代的同时,对政事也细致入微到一科进士具体某某的性格为人?
正这样想着。
司礼监掌印太监突然快步踏进承光殿。
张宏无视了海瑞,径直走到皇帝身边,递出一份贴着蓟辽火印的奏疏。
只见皇帝将奏疏收入袖中,不动声色颔首:“海卿,诏书稍后便至,卿先去翻阅整理四川的案卷罢。”
海瑞从善如流,一板一眼地行礼告退。
心中却在感叹,皇帝这都忙成什么样了,连一早上又是传胪,又是安排进士,如今召见臣属,还有边关军事见缝插针。
看火印制式,必是万人以上的大战急讯。
国家多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