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抱真缓缓道:“师父何时因为对方人多而怯过阵?”
众人回忆起陈师古生前经历过的那几场名震江湖的大战,每一战他皆是孤身赴会,以一当百,所向无敌。他奔赴那些战斗时,仿佛是故意去寻死一般,然而每次都从鬼门关前杀回来,只是打赢之后反而落寞,那便是他癫狂的一大症状。
八月二十二日这天,金波榭的店东早早地摆出关张谢客的木牌。
他已收了河洛地区几家帮派包场的订金,心里虽然极不愿意接这一单,无奈身不由己,胳膊掰不过大腿。不管在哪里开门迎客,都得向上攀附权贵以求顺遂,向下暗通款曲以保平安,黑白两道都得打点周全。
昨夜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在有元白题诗的粉壁上画了一头猞猁,此时已来不及处理涂鸦,店东只能着人备好酒菜,静候那群江湖草莽前来聚会。
伊阙门、邙北堂、龙门会等洛阳附近的帮派陆续赶来,个个神色严肃。随后是一群出家人,有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身着黄冠法衣的道士,还有几名比丘尼。
再接下来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金波榭的店东见状,再也忍耐不住,试图上前阻拦。却见领头的老翁从自己悬鹑百结的破衣裳内掏出一块金子,好似打赏一般随手丢给他,接着昂首阔步跨越门槛走了进去。店东反过来被乞丐施舍,一时愣在原地,满脸惊愕。
这群人不是来吃酒的,根本不在意菜肴如何,更不需要乐师舞姬伺候。待到人差不多到齐后,便将所有仆人连同店东都赶走了。
伊阙门的门主魏向荣与丐帮团头高泰交情甚笃,叉手向他问好:“高团头别来无恙?”
高泰拱手回礼,向周围环视一圈,问道:“渡河舟怎么没来?”
魏向荣道:“曹泓的妹妹曹滟也曾是升仙的观音奴,如今骑驴娘子失踪,洛清帮差不多就跟残阳院立场一致了,想必是不好意思来赴会。”
他见这老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手里没有拿乌木哨,心中有些奇怪。那条哨棒是丐帮首领代代相传的信物,高泰向来不离身,今日说不定要与对头大打出手,他竟然没带兵器,实在反常。
接下来嵩阳书院的掌门周子安到了。这中年人一副儒生打扮,气质温文尔雅,与其他江湖草莽相比,可谓截然不同。这人平日以文人雅士自居,接任嵩阳派掌门之后,改名成书院,在教授门徒武功之余,还强迫他们读书。
周子安将女儿嫁给伊阙门的门主魏向荣,二人虽然同是掌门,周子安却是魏向荣的岳父。两边问好之后,周子安便踱步去欣赏壁上的名人题诗去了。
此时河洛地区黑白两道、三教九流的武林好手几乎倾巢而出,齐聚于金波榭中,人数多达三百有余,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人平时未必有来往,但毕竟在同一地域活动,对彼此名头都颇为熟悉,各帮派首领互相客气寒暄几句后,眼神便都落在大堂粉壁上那头猞猁上。
只见那野兽以血红朱砂描绘而成,笔触潦草,兽性十足。其前掌锋利的爪子全部弹出,观者仿佛能听到它低沉的咆哮声,好似随时要破墙而出,气势森然可怖。
那题壁之人绘完猞猁后,不知是何缘由,又用朱砂将旁边“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一句狠狠涂掉了。周子安见状,痛惜不已,连连摇头道:“这可是元白唱和亲笔所书的墨宝啊,竟这么毁了,可惜啊可惜。”
今日在场之人中,论江湖地位,最为尊崇的当属白驼寺的慧觉、慧缘、慧定三长老。这三位老僧须眉皆白,久居古寺,几乎从不出山门,许多人今日才头一次见到他们的真容。
与三长老同辈的紫阳派掌门紫阳真人,这中年道人年逾五旬,虽然岁数比三长老年轻不少,却在江湖扬名已久,已在洛阳附近老君山上开宗立派,堪称威名赫赫。
断尘师太所在师门莲华派乃是祖庭在香山的分支,她带着十几名僧俗弟子与三长老同坐一处。接下来是江湖中门人最多的第一大派丐帮,以及财力雄厚的嵩阳书院,这五个门派占据了金波榭中最醒目的位置。
几名出家人的目光聚集在墙上那头眼中透着狂气的血红色猞猁,心中均隐隐涌起一种不祥之感。
骑驴娘子于洛阳失踪如同一条导火索,引得残阳院众人在城中大开杀戒。为阻止杀戮进一步蔓延,断尘师太向祖庭禀报后,由她牵头组织几大门派,邀残阳院在金波榭罢战议和。
白驼寺、紫阳派、莲华派等门派自恃为名门正派,都是空着手来的,但其余江湖豪客腰间均是插着刀剑武器,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金波榭内的气氛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紫阳真人环视四周,眉头微蹙,开口道:“他们真的会来?”
断尘师太神色凝重地道:“残阳院血洗洛阳,已经是公然开战了,他们既不惧与中原武林结仇,想来也不会畏惧和谈的聚会吧。”
紫阳真人放低嗓音,以内力发声,向几名掌门说:“残阳院如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难不成他们仰仗的是陈师古留下的遗物,那件传闻中的‘神器’?”
慧定长老忧思满面,心中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桀骜狷狂的身影,叹道:“倘若那东西真的存在,那么应该叫‘凶患’才对。”
店东依照之前的嘱咐,单独为出家人准备了素斋与茶水。群豪眼前摆满了金波榭引以为豪的精致佳肴,可众人却无心品尝,只是心不在焉地客套闲聊,脾气急躁的人则一杯接一杯灌酒,试图缓解内心紧张。
转眼已是正午,酒楼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名形貌各异之人。有怀抱琵琶的游女,有披发虬髯的头陀,还有气质清雅的道人……
与其他成群结队的帮派不同,他们并非结伴同行,彼此之间形同陌路,也不想互相靠近,各自在厅中寻个零散座位,便随意落座了。
这一盘散沙的残阳院门徒,就这般从容不迫地信步走进龙潭虎穴般的凶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