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萝屈身,“多谢。”
萧公子。
萧玄舟静默。
他手上拿着一方白色小瓷瓶,显然是为此折返逗留。
尹萝也不知该说什么。
萧玄舟没有对她生气过,哪怕她说出堪比戴绿帽子的言论,但她还是有点不能面对。
良久。
萧玄舟轻声道:“谢家不至于龙潭虎穴,却也非松快之地。”
尹萝讶异抬首。
萧玄舟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身上,只是看着路旁的各色花草,神色平和,无法窥见内里:“你若不能说服尹家主,恐会更艰难。”
谢家即便接纳,也无法背离尹萝身后家族。
尹飞澜的性子火爆,对尹萝却是纵容的,况且尹家的话事权本就在尹浔。
“你……”
尹萝倏忽语塞。
和前未婚夫一起讨论怎么顺利嫁人。
这话题是不是太超过了?
她如此模样,好似也别有趣味。
萧玄舟想。
要怪她什么呢?
怪她这么害怕吗?
他现在确实不能娶她。
既因利益放弃了她,何必苛刻她的情谊真假。
萧玄舟略欠身:“尹二小姐,告辞。”
……
萧玄舟前往荆昆,是真正的轻装简行——只有他一个人上路。护卫侍从都不是萧家的,除却他自身的物品,并无他物。
正因此,他才可以动用小型飞舟。
飞舟的速度比马车人力更快,但承载、启动限制颇多,启动后却方便,不必时刻照看着,利于休憩养神。
萧玄舟将神风石搁置在凹槽中,吐纳入定。剑修一般是不用这种法子的,但他如今情况特殊,以神风石的灵力在崖边使出剑法,逆伤经脉,急需温养调理。
“萧玄舟。”
“萧玄舟。”
耳边出现幻觉的呢喃。
是在人声鼎沸的喧闹中,有一道近在咫尺的怯弱低语。
“萧玄舟。”
是尹萝的声音。
星夜散去,被白日熙熙攘攘的画面覆盖。
一抹大红跃入眼帘。
红色的软轿,凤冠霞帔。
成亲?
轿中女子自掀开一角的帘子后探出半截嫩生生的手,对他的呼唤也是从此而来。
是尹萝。
不必她再喊一声,从她的手指萧玄舟已经认出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他内心其实是希望娶她的么?
萧玄舟伸手将她牵出来。
跨过大门,拜堂,祭祖……
牵巾那头微微扯动。
尹萝的脑袋朝这边偏移了一点,握着锦绸的手立刻收紧了。
萧玄舟想借牵巾回应,安抚她不必如此紧张。
实际上,他什么都没能做。
他好像是这个人,又好像不是。
不由自己操控,梦中犹似在看已经切实发生过的事。
祭拜结束,新娘子要回到洞房,新郎则去外间待客。
他们在一处长廊分离。
尹萝背身而去,没有回头。
“小姐!”
尹萝身边的侍女急忙喊住她,意识到称呼不对,马上改了口,“夫人,您要为夫婿整理衣冠的。”
所谓整理衣冠,不过是图个好兆头。
大婚之日,待客前的一道流程,寓意妻子关切、丈夫珍重,不论日后远行何处,都要记得挂念、尽早归家。
萧玄舟看尹萝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如梦初醒地走回他跟前,伸出手,指尖却凝在半空,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萧玄舟想提醒她,随意地抚一抚领口边便好了。
终究没有。
尹萝的手落在他肩上,藏在盖头下的面容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萧玄舟无端觉得,她似乎很是高兴。
盖头一角露出她小巧的下颌,涂抹着正红色的唇瓣鲜艳欲滴,如正盛的月季,晨露更显其艳光夺目。
记忆中,她不曾用过这般艳色的口脂。
“夫君。”
她抚着他的领口,语声婉转,声音却小,便成了两人间悄悄约定的密语,“早些归来。”
不过是一句千篇一侓、同样图好兆头的话。
萧玄舟低声许诺:
“好。”
前厅道贺的客人,俱是萧玄舟能认得出的。
觥筹交错,高朋满座。
真实得不像是梦。
似梦似幻的喜乐氛围在某一刻被打破。
侍从匆匆跑来,焦急万分地在外围张望。
“稍候。”
萧玄舟放下酒杯,同客人道。
侍从俨然六神无主,眼睛都没了焦距,冷汗涔涔。
“大公子……”
侍从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嗓子像被无形之物掐住了,说利索,只好先一股脑倒出结论,“尹、夫人她——她死了。”
“……”
萧玄舟脑中蓦地空白。
但他所在的这具身体、这个人,口吻仍然冷静从容,只多了几分肃然:
“镇定些,说清楚。”
“按、按规矩,本该由新娘子自己在屋里待着,但您、您吩咐过,要关照夫人的状况,以免她有不适。”
侍从被萧玄舟摁着肩头,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叙述起来顺畅许多,“婢女们去问夫人是否饥饿,屋内无人应答,担忧夫人……推门进去,就看到夫人倒在血泊中。”
萧玄舟知道这是自己,又分外割裂。
步履匆匆赶到新房。
不久前还同他相近而处的女子闭目倒在血泊间,因无人敢去动她,还保持着那个跌落的姿势,胸前贯穿汩汩涌出鲜血。
夫君。
早些归来。
萧玄舟想去碰一碰她。
梦境猝然坍塌碎裂。
-
谢惊尘被医圣叫走了。
医圣给了他一张单子。
上面罗列出了尹萝用药的药材和药量,对比着药庐里相冲的花草分门别类地圈出。
“在我这除了花草什么都没有的药庐里养病,难免会闷。”
医圣捋胡子的速度比往常还快,脑袋低着,偶尔抬起手蹭蹭额头,总之就是不看谢惊尘,“倘若要出屋子逛逛,有备无患总好过以身相试。”
“这多走走嘛,对她的恢复也有一定益处。加之她底子本就弱,病这一遭还不适当走走,好了之后能走的路就更短,反而是害了她。”
谢惊尘诧异之余,恭敬道谢:“医圣考虑周到、医者仁心,在下代她谢过。”
医圣被夸得颇为别扭:
这可不能说是他的功劳。
全是萧玄舟那小子的主意,把自己的未婚妻抛在这儿,留给虎视眈眈的谢家小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临行前到他这里来絮絮叨叨个没完,好险让他说出那句话——
“你既然放心不下,怎么不自己守着她?”
年轻人,不晓得珍惜。
以后有的后悔咯。
医圣腹诽至此,发觉自己险些忘了一桩事。
当即拿出一本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给我的药童拿来认草药的,没什么大用,一并给那姑娘吧。”
医圣背过身道,他毕竟是个医者,甚少要干这等算是骗人的活计,心里有道坎,“或许她能对药学有兴趣,拿去认认,权当解闷了。”
萧玄舟交代的事,这回可没再遗漏什么吧。
“……”
谢惊尘与医圣打过的交道并不多,不知医圣素日是否对每个病人都无微不至到如此地步。
终究是一番好意,且对尹萝有益无害。
谢惊尘压下心中渐生的怪异,郑重道谢。
-
兄弟间的心灵感应玄之又玄。
萧负雪亦在做梦。
和上次不同的场景,却还是尹萝。
“我发现这里有一窝鸟蛋!”
她惊喜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双臂抱着树干探出半个身子,脚下踩在树枝分叉处。
“……什么?”
萧负雪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等事就能让她兴奋至此。
“咦?”
尹萝好奇回头,见是他来了,展颜一笑,“你来啦。”
萧负雪颔首,问道:“怎么爬去那么高的地方?”
“想上来看看这里能瞧见什么地方。”
尹萝道。
萧负雪:“嗯?”
并未理解。
尹萝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环抱着树干的手松了一只,身形在树影间略有不稳。
萧负雪即便有把握及时接住她,也免不了心神牵动。
“当心些。”
他出声叮嘱。
尹萝自上而下地望着他,眉眼弯弯,尽是灵动的狡黠:“我要跳下去啦,只能你接住我了。”
萧负雪措手不及,怕她真的随便跳下来:“你是如何上去的?”
尹萝想了想,道:
“不重要。”
她的语调轻快。
“我的未婚夫来了,便不需要其他了。”
“……”
萧负雪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虚幻与现实交织,他模模糊糊地想道:
是啊,我是你的未婚夫,该要随时接住你的。
尹萝真的跳下来了。
萧负雪轻松将她抱在怀中,手臂却僵硬。
尹萝笑眯眯地勾着他的脖子:
“我们去看灯吧!”
萧负雪露出疑惑的神色。
“今晚的灯会。”
尹萝的语气里满是期待,“兄长不许我出去,但要是和你一同出门,兄长一定就允准了。”
不待他答,她唇角抿了一下,抑制不住上翘,继续道:
“嗯……我也想和你一起逛灯会。”
萧负雪顿时明了她此番上树的缘由。
好。
萧负雪愿意答应她的。
说出来的话却是:
“夜间寒凉,灯会上摩肩擦踵。令兄不允你出门,约莫是担忧你的身子。”
这是一种委婉的推拒。
尹萝听懂了,眼里顷刻间失了神采,怏怏不乐地从他怀中跳出去:“唔,我知道了。”
萧负雪扶住她的手臂,怕她崴了脚。
尹萝侧过脑袋,好奇地盯着他,在瞧什么新奇事物似的:“你也担忧我的身子吗?”
萧负雪颔首:“自然。”
尹萝注视了一阵,复又愉快起来:
“我以为你厌烦我。”
萧负雪如鲠在喉:“……没有。”
尹萝靠近他。
萧负雪错觉她会亲吻自己。
她却只是摘走了他衣上的一片绿叶。
“树上可以看到灯会举办的地方,我瞧过了。”
她举起叶子,笑着同他道,“我把这个带走,就当我们一起去过灯会了。”
萧负雪心口酸涩难当,几乎怨恨自己,为何要拒绝她。
我带你去看。
他想对尹萝说。
……
大梦当醒。
梦中的想法肆意,已超出了他该有的界限。
萧负雪此时却顾不上。
全副身心皆被那份疼痛的酸楚攥取,难以脱离。
持续下去,必会动摇心境。
萧负雪出了房间,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此刻他在丰南家中。
既要回琉真岛,便顺道折返家中。
父母没有音讯传回,先前也有过这等情况,都是兄长写信发给家中各地,去催一封平安信。
兄长诸事缠身,这回便由他来做。
书房。
萧负雪提笔写就,对家中各地的联络点不甚清楚,记得兄长说过是在哪个格子里,挨个去找,手背碰到什么,一道暗格弹了出来。
光晕接触到萧负雪,没有缩回,自动展开。
是数封保存着的灵力传信。
齐齐漂浮在半空。
萧负雪条件反射地要挥手收拢,却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令爱与吾儿负雪若成连理……】
萧负雪看完了信件。
耳边嗡鸣作响,身躯寒冷若血液逆流。
尹萝……原是要嫁给他的。
原本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