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岁月,显得格外陈旧,贴在梁顶上的金箔已经剥落了不少,青黑的苍苔不仅爬上了飞檐,甚至顺着飞檐,在下方悬着的金铃外面爬满。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剑阁了吗?
周满抬头望着。
比起之前刚到剑门关,从下面远远看时,此时看得更真切一些,但似乎也消解掉了一些想象中那种令世人仰望的气魄。
甚至有点……
失望。
她一时无法形容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站在那儿许久没说话。
王恕也在她旁边矗立,同样看着剑阁。
唯有金不换对剑阁一点兴趣也没有,直接找到前面那一块平坦的大石,把酒放在上面,然后取出三张蒲团扔在地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拿着扫帚从剑阁里走出来,关上门,落了锁,一回头便看见金不换,顿时皱了一下眉。
金不换还打了声招呼:“老伯好!”
那老者身型伛偻,又看了周满和王恕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只脚步蹒跚地,朝着山下走去。
在他经过时,周满无意间看了一眼,心头骤然一震。
金不换已在那边招呼他们喝酒。
周满跟王恕一块儿走了过去,在那石边坐下,可方才那老人的面容却跟刻在了她心中一样。
金不换看她表情不对,一面取出杯盏来斟酒,一面问:“怎么了?”
周满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能在这种地方扫地的老头儿,都是很厉害的……”
金不换顿时无语,白眼一翻:“少看点话本子吧你。”
王恕在边上笑起来。
周满也不好跟他们解释,但突然觉得今日这一趟剑阁,实在没算白上来。
金不换把酒给她斟满,但替王恕斟的时候,想了想,竟然只给他倒了一点,勉强刚淹住杯底儿。
王恕叹气:“倒也不必如此少吧?”
金不换冷笑:“你能喝多少我还没数?泥菩萨还喝酒呢,别一会儿人都化进酒里,成了一杯泥水。”
王恕无奈摇头。
周满却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人甚至还有点沉浸在刚才那一眼的震撼中,端起那杯酒盏来,便喝了一口。
剑南烧春,是烈酒。但入口的感觉并不刺,宛如一线热泉,从唇齿淌下喉间,把那灼热的感觉烫到人的胸膛里。
然后才烧起来。
酒意分润出去,浸到四肢百骸感知的末梢,慢慢把她先前指尖那种绵密一般的针刺感给醉倒,于是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周满竟有一种奇怪的、轻微的、但又很舒服的眩晕感。
她知道这并非自己不胜酒力,而是身体状况不好,对酒的反应比较大。
但竟也不在乎。
像十三天嗑药打九名剑童子这样疯狂的事,上一世她做了不知多少,只是还从没有一次,能像这样在事后完全放松下来,只听着耳旁过去的风声。
金不换对她的状态一无所知,还拉她跟王恕碰杯,说了三两句恭贺她得剑首的话后,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
他道:“你是王氏所荐,说拿剑首就拿剑首,周师妹,你就偷偷告诉我呗,王氏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了啊?”
周满看向他,没说话。
金不换便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剑门学宫什么地方?三大世家的贵子,各大宗门的天骄,在学宫是同窗,出了学宫那是同盟,六州一国大小事宜都牢牢握在这些人手里。他们可不止是来修行的,更多是来联络的。参剑堂剑首从来都是三大世家出身的人占着,别人轻易不敢动的。你看那妙欢喜,只打了七个,难道是真如她自己所言,是打不动了吗?不,她分明有余力,只是心里有数罢了。”
周满仍是用那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金不换道:“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两年宋氏、陆氏走得太近,王氏内斗又太狠,你背后那位韦玄长老,还有那位神都公子,准备立威了?”
周满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不换叹气:“周满,那一日你跟剑夫子对峙的时候该看见了吧?我可盘子都掏出来准备帮你了。”
周满点头说:“是看见了。”
王恕端着自己那杯只淹到杯底儿的酒,微微笑着看他们,没有插话。
金不换于是道:“我都这么讲义气了,你就真不能透露一点吗?”
周满道:“我只为我自己。”
金不换仍旧怀疑地看着她,然而怎么看周满这样子也不像是假话,不由纳闷:“那你胆子真的挺大啊,连剑首之位都敢拿。”
周满又笑,眯着眼睛慢慢又抿了一杯酒,只道:“若人活一辈子,只处处留心、谨小慎微,那又有什么意思?”
听见这句话,金不换终于放弃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喝了一杯:“看来是真没什么内幕消息了,唉,白请这一顿酒啊。”
王恕也跟着周满在旁边笑起来。
金不换不敢欺负周满,但欺负一下泥菩萨的胆气还是有的,一见他笑,便拿那扇子敲桌:“你又笑什么?我看你听剑的时候,笔就没停过,记了不少吧?借我看看呗。”
王恕奇怪:“你要看?”
可金不换上课时不都在打瞌睡吗?一点也不像是要学剑的样子。
金不换不跟他解释,见他坐着不动,干脆自己动手,从他袖子里把那厚厚的一本册子扒了出来,竟直接递给周满。
周满不解。
金不换道:“你缺了十三日,要不补补回头恐怕跟不上剑夫子的课。喏,这本借给你看看,说实话我也是头回看见有人纸上谈兵,拿笔学剑的……”
王恕:“……”
金不换道:“你看我干嘛?慷你的慨,借花献佛不懂?”
王恕服了气,没话说了。
周满把那册子翻开,总算明白金不换说的“纸上谈兵,拿笔学剑”是什么意思了,一时觉得微妙:“不愧是门外剑……”
书册上画着一个个比着剑招的小人儿。
小人儿身上还画着一条条经脉,标注出灵气在经脉中如何运转,出剑时又有什么要诀。
最离谱的是边上还写着这一剑若落到对手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伤,若是他日遇到这种伤应该如何医治,可能的难点在哪里。
周满实在是不想笑,可抿唇忍了两次,愣是没忍住,终于还是笑出声来:“我说你为什么愿意坐在外头呢,原来别人都是来学剑,可你是为了来给人治病……”
金不换先才没看,被周满这一说,好奇起来,直接抢过来看。
这一看,也放声大笑。
王恕早知那册子被金不换拿去一定会出现眼前这种局面,实在不愿与这两人计较,只道:“现在笑得高兴,他日别真伤在这几剑下面,还要让我来治便好。”
周满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倒是有些好奇地看他:“所以你不学剑,为什么来剑阁呢?”
要学医术的话,天底下自有比剑门学宫更好的学府。
王恕听后,静默良久,却是将视线投向了他们面前的这座剑阁。
周满道:“你是为剑阁而来?”
王恕道:“只是想来看看。”
周满道:“又旧又破,青苔长满,有什么好看的?”
王恕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满觉得这一眼竟好似天上下了雪,有一种格外深静的味道。
他只虚虚拢了一下自己那病梅枯枝似的手指,然后重望向那座剑阁,慢慢道:“我刚来学宫,看见它,也这般想。可后来又看几次,却总想,千百年来,它都在这里,无论如何损毁,都有人会为它修补。人间生老病死,世上更替迭代,大多都是短暂的、易逝的、瞬息的,可它是长久的、不朽的、永恒的……”
千仞剑壁绝顶上,忽然安静下来。
周满跟着他一道,重看向这座剑阁,心里忽然想:此人看周遭事物的角度,似乎与旁人不太一样。
金不换向来难以领会王恕这些话,十分煞风景地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座破楼阁吗?要我看,还不如这一枚金铃有意思。”
周满便看向那枚金铃。
金不换笑着道:“当年武皇应曌下令修建剑门学宫时,让人铸了这一枚金铃挂在上头。传说它只为一人而响,若响起来,将会传遍神州大地,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它的声音,缠绕如缕,千日不绝。”
王恕道:“可它并没有响过。”
金不换便笑:“这谁知道,说不准是那个人还没出现,要么就是武皇陛下跟所有人开了个大玩笑。”
那枚金铃,就悬在檐下,苍苔已经压住了它原本的颜色,满是斑驳岁月的痕迹。
周满听着他们的话,想起的却是前世。
那天,她刚取得倦天弓,从武皇的陵寝里走出,便听见了那从蜀州大地传来的回响,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听人说,就在那一天,神都公子王杀在天人张仪的护法下,成功渡劫,突破至大乘期,从此迈入了修行胜境。
武皇没有同世人开玩笑。
剑阁的金铃是会响的——
只不过不是为这世间庸碌的凡人而响罢了。
当然,更不会为她这样汲汲营营、苦于生计的人而响……
周满慢慢笑了起来,喝上一口酒,有一种身在云端般的飘忽。
王恕同金不换都看向她。
金不换轻声问:“周满,你是不是有点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