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浭阳来送牛的民兵也都出来,一群人互相交流了一下,除了谢虎山韩红兵祝幼君三人之外,得知明天晚上有免费火车,当即有四个民兵为了省钱,决定明天晚上就走。
剩下两个则准备多休息两天,他们身上装着亲戚朋友凑的钱,想多转转,买点儿洋货。
县里没有规定他们完成押运任务之后就必须马上返程。
但是也给了最后期限,他们出发时是三月十七日,一个月后的四月十七日,人和收据必须出现在县畜牧局。
来时因为临时编组停靠补水,火车走走停停,需要半个月,但是返程没有那么多的临时停靠,哪怕选最慢最省钱最复杂的绿皮火车路线,不断在各站之间换乘,最慢十天也能回来。
如果是走京广铁路不换车,一路从羊城上车,到燕京下火车,再换乘长途汽车或者火车回浭阳县,那速度更快,只需要四天时间。
谢虎山早就计算过路线,他最多能在港岛停留七日。
七日之后,必须返程,不然剩余时间太紧迫,容易延误时间,一旦报道时迟到,自己的档案会被记录任务没能按时完成不说,搞不好焦鹏,大爷,张诚等人都会因此受连累。
笋岗火车站国营招待所,是一栋三层高的建筑,招待所门口摆放着木板,木板上用红油漆写着宣传语:
“本招待所内有食堂,热水,浴室,电话,二人间,三人间,四人间,六人间,干净卫生,环境优雅……”
虽然宣传语写着干净卫生,环境优雅,但看起来这栋三层楼就不像跟这两个词沾边的,接待的都是全国各地汇聚而来的押运员,哪个身上不是浑身臭味,怎么可能干净的了。
“同志,住宿。”谢虎山等人走进招待所,取出介绍信放在柜台上,对柜台后嗑瓜子的中年女服务员说道。
本来谢虎山以为对方会因为这些人扫了她嗑瓜子的兴致而摆脸色。
因为他们这些民兵都在浭阳的供销社或者国营商店,国营饭店见过那种欠艹的服务员,售货员。
总是吃着东西,说着闲话,摆着谱,对客人爱答不理,一副高人一等的德行。
客人来买点东西吃个饭,跟让她们送死一样困难,那个满脸不耐烦不情愿的劲头,好像国家不是每月发工资雇她来卖货,是缺祖宗供养。
对谢虎山而言,这种想不明白自己身份是为人民服务的老娘们儿别说等经济发展起来会被下岗分流,饿死都他娘不值得同情。
没想到这里的女服务员倒是很亲切,还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柜台上示意他们吃,这才开始翻看介绍信,给这些人登记。
“小两口住二人间吧,刚好空出来一间。”服务员大姐看完祝幼君的介绍信,对谢虎山和祝幼君笑着说道。
祝幼君害羞低头不吭声,谢虎山嘿嘿笑着,示意身后其他民兵滚远点,压低声音对服务员说道:
“大姐……我俩还没登记,回去才登记,这……不合适吧,你给她找个跟其他女押运员同志一起合住的住房间就行。”
他这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把这个大姐也逗笑了:
“没有全是女同志的房间了,要有我也不这么安排,主要今天来的三趟车,都是猪牛羊之类的大牲口,女同志比较少,你要不同意,我就安排一个四人间给她,那里面住了两位男同志,一位女同志,也比较安全,这三位同志是同一个县一起押运抵达的,他们住两晚。”
“那还不如我俩一起住。”谢虎山纠结半天,对服务员大姐说道:
“那就开一个两人间,先住两天。”
“两人间的房费两元一天,押金五元。”大姐等谢虎山付过钱,把介绍信还给两人,顺势从柜台内端出一副招待所住宿必备生活用品:
一个搪瓷脸盆,一个铁皮镂空花纹的暖壶。
随后开始对谢虎山热情推销:
“洗澡的话,公共浴室需要买澡票,两毛一张,而且需要自备肥皂毛巾,要是你们没有我这里有,你们要吗?……”
等最终办完住宿手续,祝幼君手里拎着铁皮暖壶,谢虎山手里捧着搪瓷脸盆。
搪瓷脸盆里已经堆满了东西,什么塑料拖鞋,肥皂,毛巾,一瓶本地产的玉冰烧白酒,一小包用报纸包的蚕豆,两套白床单……
“这大姐肯定是招待所销冠,将来早晚能当上领导。”谢虎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身边其他人自己为啥这么多东西:
“服务态度多好,对不对,大姐说的也很好,让自己睡得舒服点儿,吃得好点儿最重要,而且人家那笑容多亲切,还给我抓一把瓜子……”
“那是啊,就你一个冤大头,你再多花点儿,别说抓把瓜子,这大姐说不定都能跟你回浭阳县过日子。”韩红兵在旁边打趣道。
谢虎山其实也不是真的冤大头,只是人家服务员大姐一天为那么多押运员办理住宿,都还能笑容亲切,热情服务,也很辛苦,再加上自己也确实需要生活用品,两全其美的事,自己买了东西开心,大姐卖出去东西也开心。
“大姐还说晚饭让我尝尝本地的菜呢,不花钱,白送我点儿。”谢虎山对韩红兵笑着说道:
“一会儿来我屋喝点儿?”
“我先洗澡去,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识过澡堂子呢。”韩红兵对喝酒不感兴趣,此时更希望去浴室感受一下。
他和几个民兵开了两间房,都买好了澡票,此时一群人兴冲冲放下自己的东西,锁好房门就直奔了浴室。
谢虎山按照房间号,走到自己两人间的房门外,刚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旱烟,汗臭和霉味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就扑灭而来,而且很可能上一拨房客是来给港岛送羊的,充斥着浓郁的羊膻味。
两张已经有了锈痕的铁架子床,一张小桌,两个铁质四脚凳,两扇通风换气的窗户,就是这套两人间的全部。
洋灰地面跟世界地图一样斑斑点点,坑坑洼洼。
床上铺摆的枕头被褥以及床单虽然是新换上去的,但能看到哪怕清洗过,颜色也已经泛黄。
谢虎山把东西放下,走过去打开窗户通风。
祝幼君小心放下暖壶,随后就安静的坐在靠墙的床边,静静瞧着谢虎山。
谢虎山正低头叼烟,看到她那副转性的模样,好奇的问道:
“你盯着我干嘛?”
祝幼君闻言把目光投向墙壁,谢虎山想了一下,嘴角扯动,把香烟点燃:
“刚才在外面转一圈,南北都分不出来,相信我路上说的话不是骗你了?”
祝幼君咬着嘴唇轻轻点点头,随后在火车上都没有哭的她,此时终于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的沿着脏兮兮的脸蛋滚落。
之前那点儿骄傲和勇气在下车出站那一刻就被击碎,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分不出方向,想去港岛都不知道该朝哪边走,更找不着母亲说的能带她去港岛的洋货贩子。
只能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的被谢虎山领在他身后,由他以没结婚的丈夫名义挡在自己面前,替自己应付各种问题。
“我有点害怕……”祝幼君看向谢虎山,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道。
她在这个瞬间,真希望这个民兵是自己的对象,能跟自己留在港岛,这一路上,虽然这个男人总是说着怪话,可是有他在,祝幼君觉得心里很踏实。
“不用怕,我说送你过去,说到做到。”谢虎山继续看向窗外,压根没想走过去哄一哄女人,只是平静的说道:
“等你到了港岛,剩下一个人时,这种无助的时刻还会有很多,你得从现在开始,慢慢习惯。
祝幼君看向谢虎山的身影,努力停下泣声:“我万一找不到我妈说的亲戚,该怎么办?”
“那就好好活着,成为你妈的那个亲戚,亲戚是谁重要吗?能帮你家里解决麻烦就行了呗。”谢虎山说道:
“其实最实用的亲戚是钞票,别担心,无论你找不找得到,我回去的时候如果时间充裕,会去你家给你妈留些钱,够她还大队的钱,你只需要考虑,过去之后,该怎么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祝幼君抹掉眼泪:“我连港岛在哪都不知道,怎么过去……”
谢虎山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一下窗外:
“这里向前走,步行不超过五里,就能到达鹏城河,鹏城河宽三十米,你游过去,再想办法撕开英国佬架设的铁丝网钻进去,那个笼子内就是港岛。”
“外面那些转悠的民兵们,不是都小声嘀咕说我们这边有铁丝网吗?”祝幼君听完谢虎山的话,不解的问道。
她在外面广场上时,听到民兵押运员们神秘兮兮的小声聊天,说如今的边界全都被国家架起了机枪和铁丝网,谁敢靠近看一眼就立马开枪杀无赦。
谢虎山吐出口烟雾,反问祝幼君:
“你想出去发财,出人头地,你家人会真的拦住你,不给你机会吗?”
看到祝幼君不开口,谢虎山望向窗外:
“记住一句话,拦你发财,不想你出头的,永远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