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等待死亡。
此刻的静默对陆绮而言,更像是行刑前无声的羞辱。
“陆绮,我可以救你,你要么?”余月忽然说。
陆绮一动不动,双眸中甚至没有闪过一丝异色。
“你觉得我在骗你?”余月问。
“自妙严宫一路走来,我看似将你玩弄于鼓掌,事实却是恰恰相反。你道法通天,连老匠所的诅咒与宰喜大人都奈何不了,我于你而言又有何用?杀人救人,全凭你一念而已,妾身早已一败涂地,哪里还有抉择命运的资格?”陆绮柔声道。
她不再去思虑祸福荣辱,内心一片平静。
“若就这样放弃,可不像你。”余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西景国有很多诸如竺沫那样的女人,她们想尽办法包装自身,取动听的名号,穿戴珍贵的金银,再编造一些迎合世人趣味的故事,以此引起上位者的注意,待价而沽。我曾经以为,我和她们是不同的。”
陆绮垂下玉首,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娇叹道:“有什么不同呢?我用尽手段走到今天,成为三十二宫之一的掌舵人,最后不也被你们这些真正的强者玩弄践踏,获取乐趣么?除非某一天,我成为整个西景国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否则永远只能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这与身居宫闱命不由身的女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陆绮,你想多了,我可没有兴趣践踏你。”余月淡淡道。
陆绮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不够资格,她也没有反驳,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她就这样静静地跪在一旁,等待着这位红发魔头的发落。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你在等待什么?”陆绮问。
“等太阳亮起。”余月说。
“太阳?”陆绮疑惑。
“差点忘了,它应该叫老君。”余月自嘲地笑了笑。
在南塘呆了太久,很多说话的习惯都没有改变,她甚至有点怀念苏真卧室里的电脑,里面还存着很多她没来得及看的影视与动漫作品,她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她过得很开心,婴儿在新的世界里诞生,一切都那么新奇美妙。
与苏清嘉不同的是,她不会沉溺于这种喜悦,因为她知道,她并不是为此而生的。
“告诉我关于宰喜的一切,只要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我就会放你离开,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长跪到天亮,然后被碎尸万段。”余月淡淡地说。
“以你的能力,应该能翻阅我所有的记忆。”陆绮说。
“我已经翻阅过你的记忆。”
余月凝视着陆绮的眼眸,眼神锋利得像把匕首,能剖开一切秘密,“记忆并不能容纳所有的信息,我想听听你对它的看法,最私人的看法。在你心里,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
苏真闭上了眼,身体轻若无物地飘起。
他尝试着睁开眼眸。
眼前的世界更加清晰了。
公路和沙丘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化成菩萨的姐姐还坐在虚空之中,手指三界。环绕她的世界不再空荡,那里遍布着群妖。
苏真发现,他像是置身在一处巨大的山体空腔里,周围是方正而高大的石壁,有明显的人为开凿的痕迹。
石壁组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狰狞的群妖像风一样沿着石壁呼啸游走,它们不断撞击着山体,发出凄厉的吼叫,想要从中冲出去。
其中最大的一头妖物则将身体盘旋在一根石柱上,一动不动,似乎正在休憩。
蛾类的鳞翅盖在它白骨嶙峋的身躯上,血肉包裹在骨头内部,软得像是蛞蝓,两条长长的血肉贯穿白骨,在头部交织,形成了纠缠在一起的头颅。那是两张诡异的、面带微笑的人脸。
它看着极为眼熟,应是那个暴雨天里,云层上一闪而过的幻影。
若非亲眼所见,苏真根本无法想象,世上还有这样诡异怪诞的生命。
石壁下方,聚集着很多人。
那是一个个畸形的怪人,他们的身体很矮小,额头上长着犀牛一样的角,角看上去很重,把他们的脖子都压得弯曲,他们半匍匐地在地上爬行着,啃食着晶莹剔透的肉块。
这样晶莹剔透的肉块到处都是,它们遍布在这个广袤的空间里,形成了一座座无法想象的巨大的肉山,肉山的中央有一条斑斓的光带,粗看以为是某种古生物的竖瞳,细看则是一条裂缝。
光彩绮丽的裂缝。
裂缝活物般蠕动着,有什么东西铆足了劲地从里面往外钻。
‘这应该就是鹿斋缘飞升斩出的裂缝,怪物沿着裂隙爬入,却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这些人应该就是瓦头村传说故事里的铁头童子了,他们因太岁而变异,形成了崭新的种族,在幽暗的山下存续至今。’
苏真以自己的认知理解着周围的一切。
原来所谓的近夜国,指的就是九香山底的世界。
它被姐姐做了某种封锁,无法直接进入,竟要参拜神像后才能看到。
“苏真,继续向上吧。”
夏如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她正牵着邵晓晓的手,飘浮在虚空之中。
此时此刻,他们是三具出窍的灵魂。
“向上?”
这个念头才一产生,他的灵魂就接受到指令一般飘了起来,他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厚重的山体,来到了九香山之外。
群山在他身下,南塘也在他身下。
他见到了南塘,完全不同的南塘。
他想起了那个常做的噩梦。
在噩梦中,他漂浮在海水般无边无垠的世界里,周围悬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透过光芒晃动的蔚蓝色水面,他能看到姐姐如花的面颜,她飘在水蓝色的上空,对他露出温柔的笑。
他见到了梦里的南塘,大水淹没的南塘。
所有的尸体都浸泡在水中,并未腐烂。他们闭着双眸,双手交握胸前,在凝固的时间里载沉载浮,安详的容颜好似沉眠。
“这,这是……”
苏真感到无法呼吸,他轻声问:“这是梦境吗?”
“不,这是真相,你过去身处的才是梦境,是小嘉精心为你们所有人编织的梦境。”夏如说。
“这怎么可能?”苏真不敢置信。
“哪有什么不可能的?”
夏如面带微笑,语气轻柔得像是怕吹落尘埃:“你应该很好奇吧,为什么按年龄来说,我明明只有大三,却可以来学校实习教书,而且教的很好。”
不等苏真接话,夏如已自顾自地说:“因为外面的世界已经是2015年啦,我毕业好久了,在一所很有名气的学校里面任职,还是金牌的老师。你们落后很多个版本了。”
“2015年?夏老师……你,你在说什么啊?”
苏真觉得脑子像是炸开了,他颤声发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世界是假的?我们早就死掉了,只是活在幻梦里?这……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
夏如温柔一笑,说:“你仔细回想一下,说不定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苏真不敢相信,可是,他接收到这个信息的瞬间,无数的细节就涌上了脑海。
当初,他和余月签订契约时,说的“以吾魂魄,与汝立约”,而非以我生命之类的词,后来,遇见苗母姥姥,姥姥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奇怪,问,为什么你的魂魄如此孱弱,和孤魂野鬼似的。
当时,苏真只以为是自己身虚体弱,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后来,他见到了那个诡异的“失魂症”,一个好端端的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患上这种怪病?那根本不是血肉的塌陷,更像是灵魂的沦丧。
而在与夏如的交流里,他又惊讶地发现,他始终无法想起,在九年前的洪水里,自己究竟是怎么得救的。
还有,苏真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他在异世界修炼魂术,这个世界的身体也会变得强壮结实。
如果他本身就只有灵魂,这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血肉的强壮依托于锻炼,他的强壮则依托于魂术的修行。
他经历的所有诡异,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归处。
可,可是……
这怎么可能呢?
他从小长大的南塘,他记忆中鲜活的一切,怎么可能都是假的呢?
修炼魂术时,他无数遍回忆过往事,它们再度从脑海中掠过,却像是被水浸透了的纸张,脆弱得透明,轻易就能戳破。
风漫过死气沉沉的南塘,在九香山的上空徘徊呜咽。
在他耳畔呜咽。
像是在为死者哭泣。
他想起了上次和夏如关于世界真假的、无疾而终的讨论。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夏如早已知晓真相,只是当时形势紧迫,她不想让这个可怕的真相干扰他的心神,暂时隐瞒了下来。
哪有什么真假之分,一切早已注定。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和你一样吃惊。”
夏如幽然长叹,话语像是穿透了悠长的时光,她说:“小嘉便是三慧菩萨,她身处九香山中,连通着三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一个是西景国,另一个则是你们所身处的,实则早已被毁灭的南塘。苏真,晓晓,你们一直身在无间幽冥之中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