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若冰湖的双眸,露出了风致嫣然的笑,笑声中透着几分讥诮。
她的身躯兀自凝固着,精神却已摆脱了控制。
“你怎么……”
怀清禅师欲言又止,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这么快就摆脱了经文的影响。
妖乘经教化众生,莫非她在众生之外?
“你听说过雾姥的名字吗?”陆绮问。
“雾姥?”
怀清禅师想起了什么,诧异道:“伱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难道你的背后也有……”
陆绮没有立刻回答,她柔柔一笑,继续道:“雾姥会在癫狂的歌舞中降临,越多人目睹,雾姥也会越强大。当年,雾姥选中了世代跳傩戏的封家,并蛊惑封家在庐台国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傩舞,供数万人观摩,我便以剪除祸患为名,屠戮了封家满门。”
“原来是你做的。”
怀清禅师长叹一声,道:“难怪妖乘经对你无用,原来你也是神仙选中的人。选中你的是谁?蜒煮?”
“我也在调查蜒煮的下落,但它太谨慎了,生怕像雾姥一样被早早地吃掉,便主动将自己切成了很多份,其中一份就落到了梅谷六仙手里,可惜这六个怪人行踪不定,不知上哪儿去了。”陆绮浅浅叹息。
“雾姥被吃干净了?”怀清禅师问。
“谁知道呢。”
陆绮笑容更为轻柔,她说:“还有,可别将自己看得太重要,神仙们要回到人间,我们只是给他们的降临搭建舞台而已,雾姥的降临需要癫狂的歌舞,你身后那位应是需要众生的魔念吧,它可真是胆小,只顾着吃你献给它的心魔,却从不曾现身帮助你。也对,妖乘经永远可以有新的主人。”
“你们所依托的是邪祟,而我依托的是真佛,邪祟想要瓜分世界,真佛只想拯救众生。”怀清禅师认真地说。
“随你怎样想。”
陆绮闭上了眼眸,再次睁开时,双瞳中又泛起了那如水似雾的霞彩,她轻笑着说:“我自由了。”
《惑神咒》撕开了《妖乘经》的束缚,解放了她僵硬的身躯。
她没有立即攻向怀清禅师,而是运起一道法力,拍向一旁雕像般一动不动的苏真。
此刻的苏真应与待宰羔羊无异。
可这一掌拍去,还未近身,就被一股霸道无比的力量弹开。
陆绮轻轻咦了一声,她肃容正视,发现这青皮妖物的身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首先是他的肩与背。
青褐色的鳞甲扎破皮肉,生长出来,一片片相互紧扣,发出密密麻麻的清脆爆响,给他铺成了一副嶙峋的护具。同时,有什么东西刺破尾椎,一并长了出来,乍一看以为那是尾巴,仔细一瞧,竟是条黑色的肥大鱼尾,尾鳍宛若月牙形的弯刀。
强劲的鱼尾轻轻扫过下方的浊流,这魁梧沉重的身躯竟轻盈地浮了起来,宛若身处水中。
不仅如此,他布满白色尖牙的空腔之中,那一对猩红滑腻的舌头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好似一条不安分的蟒蛇,在口腔与喉道中钻来钻去,不断变化形态。
很显然,陆绮之前所见到的,尚不是他的完全体,随着妖乘经的念诵,这副身躯才彻底苏醒!
对于这些改变,苏真与夏如却没有察觉。
妖僧、仙子、禅师、暴雨……所有的一切幻象般被摒退,刹那之间,夏如与苏真同时陷入一片空渺之中,天地仿佛只余他们两人。
静至极处后,虚空开裂,又涌入无数的色彩。
“你看到了吗?”夏如轻声问。
“我能看到。”苏真缓缓回应。
他们的身前。
空茫茫的黑暗里。
一具娇小的白骨跪坐在地上。
骨架上没有一丁点血肉,只有猩红之气在纤细的骨骼间萦绕。
白骨的身后,缓缓浮现出一片海洋。
绮丽的色彩岩浆般从海洋中喷射出来,神光绚烂地交织着,每一道光流中都像是融化了世间的一切珍奇宝藏。
可仔细看,那些色彩又却是由无数的血肉、虫子组成的,那是怪诞的虫群,生有不可数的翅膀和肢足,它们窸窸窣窣地穿动着,汇聚成汪洋。这片汪洋更像熔炉,血肉在其中煎熬得五彩斑斓。
娇小的白骨被这片彩色之海一衬,显得宛若微尘。
“你们谁愿与我走?”
血肉俱销的白骨少女蓦地发问,声音在黑暗中飘荡。
一时间。
彩色被黑暗撕裂,无数粗大雪白的手臂从虚空中伸出,鲜花般将白骨少女簇拥。
它们皆捧着各种各样的躯体与器官,有琉璃般淡彩透明的心脏,有线条如刀刻的铁青色手臂,有漆黑肥大的鱼尾,有修长劲健的双腿,有金色的瞳孔,有血色的舌头……
有身体所需要的一切。
仿佛将军出征之前,向天下搜罗精铁铸成铠甲,群妖献上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肢体,为她拼凑出一份所向披靡的身躯。
肢体与器官朝着白骨飞去,又被有形的丝线串联在一起。
它们或大或小,皆严丝合缝地贴合在这苍白的骨架上!
“这,这是……”
夏如与苏真并肩而立,望着倾天的色彩,喃喃失语。
“这是最高海,妖族的地狱轮回之地。”
苏真猜到了这片海洋的身份。
至于眼前这个妖怪的身份……
所有的器官组合到一起之后,全部肢体立即受到了一股无形巨力的挤压,它们变得纤细、白皙,如丝绸般顺滑,如白雪般晶莹,这融合了无数躯体的妖物,竟变成了一位凹凸曼妙的少女,远来的风吹过她精致的面颜,在她的脑后吹出了一头炽烈的红发。
酒红色的长发在光中飘卷,胜过了一切绮丽的色彩。
妖乘经试图勾起苏真与夏如的心魔,却因陆绮的提前苏醒而打断,他们反倒借此机会走入了余月的心灵深处,见证了她久远的记忆。
这是余月的诞生之初。
她的魂魄不知怎么去往了最高海,并在那里轮回成妖。
至于先天织姥元君的记忆。
苏真一点也没有瞧见。
余月没有骗他,那段记忆实在太过遥远,连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了。
这一刻。
苏真忽然明白了苗母姥姥临死前的哭,也明白苗母姥姥为什么说,那天是她最伤心的一天。
苗母姥姥一生都在盼望先天织姥元君归来,拯救老匠所的匠人,可是,她等来的是群妖攻入老匠所,烧杀抢掠无数。
余月早早知道了这一切,却坐视不理,任由老匠所的悲剧发生。
苗母姥姥等待了一生的救世主,却给老匠所带来了千年来最大的灾难。
余月早已不将自己视为匠人。
她现在是妖。
彻头彻尾的妖。
所以,苗母姥姥在想清楚一切后,将毕生所学传给了苏真。
——这是信仰坍塌后,她对余月最后的抗争。
苏真恍然明白了一切。
眼前的画面中。
余月眨着俏丽的双眼,粉嫩的嘴唇勾起。
露出狡黠的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