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八方。
好一年除夕佳节,好一个辞旧迎新。
身后的虎颉,早已经在人流之中不知所踪,只留下少年一人,独自徘徊。
谢相才回想起小时候,除夕在丰雪村逛早市的场景,那时候他个子不高,就喜欢坐在父亲的肩头,张望不远处的高高耸立的神像。
他在清梦城待了好一段时间,却没有见过一尊神像,更没有见到过一间庙宇。
同样也没有见到过一间青楼。
谢相才无意之间询问过自家师父,师父总是笑着回避,多次之后,少年也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渐渐也就不再多问了。
“嘿,八公子,京城咋样啊?”
少年行走在街道之上时,忽然有个汉子从转角窜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将一切思绪拉回。
谢相才扭转过脑袋,眼前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颊。
二公子。
他挠了挠脑袋,“二师兄,怎么走路都没声啊!”
二公子哈哈一笑,一下揽住谢相才的肩膀,用嘴巴努了努不远处的那栋阁楼。
“走呗,小师弟,师兄几个都把年夜饭烧好了,就等你和师父回来吃了!”
谢相才轻轻点头。
“诶小师弟,师父不是跟着你进城的吗,他人嘞?”
少年一怔,回头张望,却不见虎颉的身影。
他轻抿嘴唇,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于是谢相才偏头,对身旁的二公子低语道,“二师兄,我先去个地方,然后就和师父一起过去,成不?”
二公子识趣地微微点头,随后便是再度消失在人群之中。
谢相才挤到人流稀疏的角落,趁着没人注意,轻点城墙,消失在月色之中。
三
小半个时辰之后,谢相才停在了东风城的那座后山。
少年轻轻上山,最后来到高处种满荔枝的小山坡前,默默站着,看着那道撑着树干,身子微微颤动的虎颉身后。
这处山头,安静得很,没有一点声音,唯一有的只有微风拂过,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似乎其间还有一些,低低的啜泣。
谢相才紧咬嘴唇。
心中五味杂陈。
好半晌之后,虎颉直起身子,用宽大的袖口抹了抹脸,转身准备下山,却是注意到了面前的谢相才。
他破天荒地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大步走向少年,巴掌重重一拍对方的脑袋,嗔怪道,“诶你他娘的,不回去帮着你几个师兄端菜倒酒,跑这里来作甚?”
谢相才咧嘴一笑,“师兄他们都准备妥当嘞,我来这请您老人家回去呀!”
虎颉抬头看了看天色,其实是偷偷擦去泪痕。
他一把扯住谢相才的袖口,脚掌轻踏地面。
山水仿佛在一瞬间移动,再次回神之时,两人已是身处一间大殿之中。
自然便是谢相才第一次和虎颉相认的那间大殿。
几名师兄弟显然是没有任何惊讶,见谢相才两人出现,都是笑着拥上前去,满面笑容地扯住虎颉的衣袖,朝他索要压岁钱。
虎颉一一踹了他们一脚,随后从怀中取出与交给谢相才的大小相仿的金锭。
诸位师兄弟,见自家师父今年出手如此阔绰,都不免有些惊讶。
“师父,您老人家今年是发财啦?出手这么阔绰!一出手五十两!”
虎颉没好气地白了二公子一眼,“老二,你再屁话啰嗦地就将收回来!”
二公子听到这话吗,赶忙闭嘴,毕竟他还没有阔绰到能够将金钱是为粪土的境界。
“让让让,酒来啦!”
不远处的大殿门前,一人嚷嚷着撞开大门,拎着两坛酒,冲到师兄弟以及师父的跟前。
七公子没有等虎颉开口,就迫不及待地扯开封住酒坛的红布,伸出手指沾了一滴醇酒,在舌尖点了点,脸上一副十分陶醉的模样。
虎颉笑呵呵地走上前去,一脚将七公子踹开,随即自己捧过一坛酒,仰起脖子便是朝嘴里灌去。
良久过后,他松开手,一坛美酒一滴不剩,坛子落在地上碎成许多片。
虎颉没有抑制酒气,脸颊通红地看着面前的五名弟子。
大公子、二公子、六公子、七公子还有八公子。
他眼神涣散,仿佛透过五名徒弟的肩头,看到了那条名不见经传的光阴长河。
河畔旁,是他初见每一名弟子时的场景。
虎颉摇摇晃晃地朝几名弟子走去,撞开他们的肩头,走向大殿之外。
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街边有一家生意很好的熟食店,店主的拿手好菜就是卤猪头肉,撒点辣子,滋味甭提有多妙。
虎颉置身事外,看着与自己模样一样的白发少年,面红耳赤地与店家争那三文钱的肉,不远处转角的一个小公子探出脑袋,替白发少年补齐了肉钱。
他拢了拢一头柔顺的白发,微微踮脚,想要看清楚河对岸的一些草木与景象,然而一切却越来越模糊。
虎颉弯下身子,神游之间走向那一截河畔,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水中圆月微微荡漾,他小心翼翼地将河水护在掌心之间,珍藏在心底那一处最可贵的地方。
好多年前,他已经亲手埋下了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大弟子,没想到这一年,又亲眼目睹了挚爱弟子在自己的面前魂飞魄散,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来。
虎颉什么都明白,这一切不全是安庆城里那几个老王八的手笔,而是自己头顶那片天的手笔。
大殿之内的师兄弟几人,见自家师父蹲在原地久久不起身,纷纷夺门而出,围在师父身旁。
谢相才推了推虎颉的肩膀,低声道,“师父……”
虎颉蓦然回首,那少年郎那双无措的眼眸对视在一起。
谢相才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他第一次从自己师父的眼中,看到如此沧桑。
仿佛一个垂暮的老朽,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
这是虎氏长生一族必须担负起的使命,虎氏一族就必须承受世间所谓的“一切”,然后孤独地走向终点,走向最沧桑的尽头。
所以虎氏族人,注定要绝情,注定要没有情爱,注定身边要没有任何一个人陪伴,孤独地完成使命,孤独地结束生命。
而那名自幼便是满头白发的少年郎,离家出走的原因,正是如此,他想看遍整个世界,认识形形色色的所有人,再有几个身边人,能够真真地谈天说地,一起去很远的远方。
还真就是早岁哪知世事艰啊……
虎颉思绪落下,他起身,脸颊之上的绯红早已不在。
他笑着对自己的那五个弟子说道,“走,进屋,上菜!”
诸位弟子方才再度露出笑容,谈笑着走进大殿,端菜斟酒,不亦乐乎。
清梦城里,不知哪一角,有人点起了烟花。
烟花窜上天际,绽放出十分耀眼的色泽。
美极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佳节,新春将至,六人围坐大殿,共饮一壶酒,谈天说地,只说心事,不说辛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儿不是十五,悬挂高空的月亮却很圆,脸盆大小,伸手像是能够到,但是踮起脚尖,又发现还差得老远。
今夜何夜,今夕何夕,今宵是何年。
所有辛酸事,且付诸东流,来年新春爆竹响,春风送暖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