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你的子民和王国吗?
你不想亲眼见证瘴气消亡,两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所有仇恨走向终结的那一刻吗?br />
你不想看到那首竖琴曲所期盼的,同胞们在春光明媚的大地里团聚的景象吗?
你曾无数次对我说过人间四季,说过你的王城和神殿。还有清甜的下午茶,带着露珠的百合花,新谱的竖琴曲,唱诗班里的嬉闹的孩童,随着日落四散的归鸟与归人……
神子兰缪尔.布雷特,你生来是血肉之躯而非神像。你是果真不想,还是不敢想,还是从来不懂得去为自己想!?
“咳……!”
昏耀渐渐站不住了,他呛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
兰缪尔更是早就没了力气,能站住全靠魔王撑着,这时也被迫软倒在地上。
人类和魔族都浑身是血。在风雪与黑焰交加飞旋的山崖尽头,他们就像一对伤痕累累,彼此依偎的困兽。
“吾王……!”
兰缪尔拼命伸手,将自己冰冷的五指插进昏耀滚烫的指缝间。
他将魔王的手掌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额上,流着泪哽咽道:“够了,够了……”
“兰缪尔,相信我……”
昏耀粗重地喘着,紧紧握住人类的手,“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照我说的做,我就能送你回去!我们都能活!”
可是……
你明明已经……
“……我相信你。”
兰缪尔快速,轻声地吐了一句。
“真的?”昏耀就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魔王将自己的手缓缓从圣君的手中抽离,仍然笑着,沙哑道:“那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现在,兰缪尔,你拔出我的刀,砍断我的左角。”
句末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兰缪尔已经伸向魔王腰间的手,被冰冻在半空中。
圣君抬起惨白的脸,眼珠像深渊的夜晚那样幽暗:“什么?”
昏耀重复:“砍断我的左角。”
……
其实早就该想到的,魔王释然暗想。
那天,那个他本计划着求婚的夜晚。在大祭司塔达的占卜中,他选了“趋福避祸”的占法。
骨筹的提示,将引领他奔向一场机缘,或是避开一次灾难。
可是,这里其实藏着一个悖论。
既然骨筹占卜的是未来注定发生的景象,倘若这景象就是灾难本身,那岂不是避无可避?
所以正解只有一种可能:骨筹所让他看到的,非是灾难,而是生机!
他该做的,绝不是躲避“断角之祸
”,
而是遵循骨筹所示,
让一切恰到好处地发生,才是“趋福避祸”之路。
而现在,山崖,风雪,狂暴的魔息之焰,还有身披鳞片的兰缪尔……所有的景物都渐渐与那个朦胧的幻象重合。
原来是这样。
昏耀忍着灼烧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听我说,魔族的盘角是控制魔息流动的关键,只要断角……”
兰缪尔气得眼前发黑,喘得几乎要晕过去:“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
“你不知道自己的旧伤多重吗!?再伤一角,你的魔息将永远沉寂,你会彻底废了的!!”
魔王却奇异地顿了顿,然后笑了。
他低声说:“如果魔息真的沉寂了,不就没有什么反噬不反噬了吗。”
——原来是这样。
命运的齿轮无声地转动,所有因果都严丝合缝。
是啊,占卜时他所求的是与兰缪尔相守的未来,仅此而已。假如这就是走出这场死局的代价……
昏耀彻底不管不顾了。体内滚烫如火的魔息再次被他强行催动,漆黑的彗星般冲向结界。
与此同时,他听见撕裂的声响——那是他自己的鳞片与筋骨,被这份恐怖力量所扯烂的声音。
听觉一下子远了。
视觉也像是隔着一层白雾。
蒙蒙的,看不清楚。
渐渐地,昏耀的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坠入火焰的炼狱,生受焚烧之刑;另一半却脱离了躯壳,漂浮在这片落雪的大地上,凝望着一切。
他看到结界的空间禁锢破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魔息蚕食,几乎瞬息就失去了意识,眼看要在几秒内死去。
他看到兰缪尔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抽出了佩在他腰间的弯刀。
这个已经命如残烛的人,明明刚才连自行站立都做不到的人,不知咬着怎样的一口气,竟能握起他那把沉得要命的弯刀!
铛!!
声音与记忆中那场骨筹幻境重合。
兰缪尔已经虚弱得连抬臂都困难了,他的魔息耗竭,法力则只能勉强调动少许,劈砍时几乎全靠弯刀本身的重量。
挥落第一刀,没能利落地砍断魔王的角。
抽刀时,刀刃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听着都残忍。
兰缪尔的眼泪滚落,他毫不迟疑地挥了第二刀。
第三刀落下的时候,那个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恨谁的圣君陛下,竟然流着泪轻轻地说了句:“……昏耀,我恨你。”
这才对了,来深渊一趟,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不学会恨怎么行呢……
昏耀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他根本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朦胧地听着刀砍的声音。体内的魔息迅速降温,迅速麻木,最后什么也感应不到了,就像瘫痪的病人感应不到自己的手脚。
魔王竟然没有悲伤,反而有点轻微的欣悦。
原来,兰缪尔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他。
是他太想和兰缪尔一起活下去。
哪怕舍弃仅存一半的魔族尊严,舍弃这份他引以为傲的强悍魔息。
舍弃魔王的地位,舍弃强者的名誉,舍弃今后每一次战斗与征服时的快意,甚至舍弃生命。
没有关系。
他愿意舍弃这一切,去爱他。
哪怕无法拥有他。
咔嚓——
盘角断裂,坠落在积雪的崖上。
恢复对身体的感知的第一秒,昏耀猛地抬臂,拼尽所有力气,将兰缪尔推向结界的彼方。
回家吧,圣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