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这名权宦,乃当今最信重的掌印冯坤,三十上下年纪,皮肤雪白五官阴柔却生得一双异常艳丽凌厉丹凤眼,他披着紫貂皮大斗篷,手里端着一个青花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有几分慵懒倚在太师椅上,“你
们这些武将,来来去去私通北戎,当真胆大包天得很。”
他把原始证供掷在案上,继续说罢。
最后上场的是仵作。有特使带出来的刑部仵作,也有灵州大营和衙门的仵作,他们抬上一具做例子的尸首。灵州这边是两个中年件作官,一个四十上下,一个山羊胡和两登见臼快五十,两人出列,拱手,恭敬:“启禀特使大人,吾二人先后检验了一百零二具尸骸,尸骸呈蜷状,遍布焦烧伤,有见刀刎喉颈及贯胸腹等致命外伤的,但只占半数。
“另外一半则多见重而不应立时倒毙之伤,且解开口鼻后见烟灰,因此,断为泼油后纵火,而后迅速围拢绞杀,绞杀期间火势蔓延,袭者迅速退去,而重伤者俱被焚而死。
仵作官还抬上来一具属于后者的尸身。
隆冬时分,尸首很容易保存,保存得非常完好的,仵作官拨开口鼻,有小火者用帕子捂着口鼻上前凑近观看,还根据指点用手碰了碰,之后对上首点头,果然见到烟灰,并且不是撒上去的。
刑部遣出来是一个二十来岁青年件作官,他也拱手:“下官与灵州件作已剖多具遗体口鼻,确实如此。与《疑狱集》生前焚亡所述一致,下官附议灵州仵作官所说。
——被匆匆赶至的骑兵突袭,而后巡哨兵匆促抵抗,却被先后砍死砍伤,因事发太突然而骑兵需要全部灭口一个不留,所以从一开始就泼上火油点火,保证重伤者全部死亡不会再被救活。
逻辑链非常完整。
随着件作的证词,初审进入尾声,可以一锤定音了!
停!!骑兵呢?
“飞羽营骑兵何在?!不是说他们奉命仓促奔袭?他们不需要证词吗?还有!口鼻有烟灰未必就是负伤后被炮死烧死!他们还有可能是半昏迷或者中毒的情况下被烧死的——
顾莞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这个环节,她赶紧一把拨开站在前面的禁军,冲了出去!妈的,她也急了,再不阻止初审就要结案了!
前面那些蛛丝马迹辗转查证之类的过程她一概不知,只能提着心在等着,秦文萱急得几次想冲出
来被她死死按着,最后顾莞用力捏了一下秦文萱的手才冲出去,秦文萱知道自己在装小厮,不敢开口也不敢冲在前头,只能死死按捺住自己和顾莞挤在一起。
前头的顾莞不知详情,秦文萱也没法知,想插入都没法插。
但巡哨兵的死是关键,这锅是绝对不能扣在秦显父子的头上的!
别说被押解上京之后还有复审,这么完整的遗体是运不回去的,京都没有这么温度,回去也该春暖花开了,除非是像荀逍那个替身北戎兵一样是被暴力掐死的,否则基本上留不下痕迹的。
机会只有一次,就是在这里!
顾莞两人的冲出让堂上结案断了一下,所有人都望过来,禁军急忙上前把她们拉回去,顾莞和秦文萱死死抵住。
蔺国舅皱眉看着她们:“秦显的女儿吗?”
他挥挥手,禁军看了一眼上首,冯坤点点头,禁军松手,但没有退后,就站在顾莞和秦文萱身侧。
蔺国舅不慌不忙继续说:“在我们抵达之前,飞羽营牙将并左右校尉等五人,俱已畏罪自尽。”
能拿主意的,都已经自尽了。至于普通骑兵,惊慌失措,他们七嘴八舌说,他们只是听令去剿灭查实勾结北戎的哨骑,并且当时他们没有全部杀死,也没有放火,他们继续去追那些带走物资的北戎人去了。
至于牙将校尉五人,有三人剩下骑兵没有留意是否一直和他们同行的。
——这其实是附合出兵流程的,因为普通骑兵是不接令的,除非需要鼓舞士气的公开传令,但像这种较为带不能宣张色彩的任务,他们要做的是听上峰传达。
顾莞长出一口气,她听明白了,就是这一环证词没有了,在逻辑链完整的情况下,普通骑兵有处分,而五人被视作畏罪自尽了。
br />顾莞立即说:“牙将校尉畏罪自尽了,那这些巡哨兵的遗体总还在吧?!”
她憋足一口气,把声音提到最高,她冲那个刑部派出来二十多岁的件作官喊:“你剖开他的气管!现在就剖!!凡中毒垂死或深度昏迷者遭遇火灾,口鼻存烟灰,但气管会很干净,最多只有少量的灰屑!
这是重伤剧烈挣扎者绝对不可能存在的迹象!
顾莞想往前冲,禁军赶紧伸手拦住她俩,顾莞把嗓子提到破音大喊。那个青年的仵作官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快步上前一步,从工具箱取出尖刀,利落剖开那具遗体的气道,他仔细一看,惊道:“还真是很干净!只有最前面有很少量的一点点细黑灰,很少很少!”
他这一声惊呼,顾莞的心登时落回一般,妈的,她猜测就没有错!
她立即说:“若重伤或负伤者,他们本来就以因剧痛而剧烈挣扎着,哪怕是昏迷,也本能在挣扎。而一旦剧烈的呼吸,烟灰必然不止停留在口鼻处!
“停留在口鼻处和气管前段少量,只能本身已经快要死且深度昏迷十分祥和的,前者必须兼备后者!
顾莞昨夜仔细询问过秦文萱,再根据常理判断,构陷者有备而来,不管他有没有收买或打通蔺国舅这个关节,对方必然要走的就是两者交叉的信息差。
——先用普通敌扰消息诱秦显下令,这个一月少则三五十,多着一二百,很难防备的。
接下来,利用巡哨发现不妥以及骑兵赶至这一点点的时间差。顾莞很确定只是一点时间差,因为如果早了,飞羽营就没法完成拦截通敌巡哨并追缴物资的“任务”;如果晚了,真巡哨就该赶到了。
经过刚才聚精会神的听取供述,她也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顾莞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让巡哨们乖乖被杀死并焚烧,必然要采取一些手段,譬如,在干粮或食水中下药、下毒。
算计好时间,赶到即发。
那刑部青年仵作官已经抢步出去,连续检查了几具遗体:没错,没错!都是这样都是这样!
顾莞指着那两个中年件作,高声厉喝诘问:“你们出任仵作官多年,明明知道会有这个现象!你们不说!!居心叵测——
现在第一代法医
著作《洗冤集录》还没有出来,后头也不知还不会有,毕竟这是大魏了。但!前人经验却是一直有的,宋慈在前序里说得明明白白,他不过集前人之大成。
一开始的件作官会像那个青年件作官一样,照着书和学习的理论一板一眼,但干的时间长了,接触得多了,也就会逐渐摸索出来了。
看那两中年件作官说得细无巨细入情入理,他们显然是研究过的!
那两个中年件作官脸色丕变。
同样面色一变的还有蔺国舅等人。
顾莞深吸一口气,高喊:“我相信秦将军!由此可见,这所谓下令奔赴,完全是有人在中途私换了要传达的将令!目的是为了陷害栽赃,请特使明察啊!
“请特使明察啊!”
请特使明察啊啊!!
秦文萱激动得都跪下来了。
现场雅雀无声,李弈有些惊讶,顾莞盯着上头,两人视线不小心对了一下,他眼神动了动,顾莞有些紧张,李弈挑了挑眉,不过他没说什么。
顾莞小小松了一点气,只是一点,因为这场初审怎么样,还得特使发话,要是……他完全可以说她哗啸御审大堂把她拉下去打一顿,当没事发生。
但万幸的是,那个特使显然不是幕后黑手那一拨的,他甚至和蔺国舅关系也没过分密切的程度,哪怕两人开审前说得十分热络。
冯坤,是当今天子最信任之宦官,任中车府令、大内掌印,受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
不逊于权倾朝野的宰相蔺文阜。
他并不惧蔺国舅,反倒是蔺国舅还得在他面前称晚辈。
这个身着金红麒麟袍的青年权宦不疾不徐抬起眼,那白皙阴柔的面庞上,一双丹凤目艳丽得过分,浓长的眼线带着几分慵懒撩到最后,斜挑而起的眼角又显了几分凌厉。
他不疾不徐道:“秦氏女所述之言,倒也是合情合理。”
细想想,很正确。
他淡淡:“既如此,那这些人就不是飞羽骑所袭杀的了,这里头内情不少啊。”秦显头上几乎已经盖帽的嫌疑立即就去了!
“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没有,今天就这样吧。”
冯坤随即宣布第一
次初审结束。明天再续。
他站起身,呼啦啦仪仗走了。
秦文萱脱力坐在地上,差点把顾莞裤子都拽掉了,顾莞也顾不上理会其他人各色的眼神了,她赶紧伸手扶住秦文萱。
她也有腿软啊。
顾莞长长吐了一口气,但这事还没完啊。
要是初审没能彻底洗脱嫌疑得证清白的话,秦显等三名嫌疑人,或者再加上其他后期增加的嫌疑人,是会被一同押回京受审的。
现在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秦显一去,灵州必须有人主持大局的,军权就移交出来了,不提复审最终能不能把这事洗刷掉,就算行,那也非谢辞顾莞初衷啊。
但她能做的都做了。
顾归的心怦怦跳着,“现在只能看他的了。”
看谢辞。
现在这样的情况,最好且应该是唯一的法子,就是尽快把这个真正的走私者抓出来,把他证死!才能让其余人洗脱嫌疑回归原位。
她这个只是拖延时间。
呼,现在只能看谢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