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躺在床上的李红霞腹如刀绞,她死死地摇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嘴唇上留下一排渗血的牙齿印。身上的睡衣已经被冷汗浸透。李红霞担心自己坚持不住,叫出声来,悄悄地下床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用一只手抵着肚子,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脑袋深深地埋在大腿中间。这样的痛苦爆发的越来越频繁,李红霞的意志在崩溃的边缘。她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坚强,过去,但凡身体稍有不适,她都会叫人来伺候自己,孩子般地撒娇。那些追求者无不争先恐后,把握这个向她献殷勤的机会,趁机揩油。现在,她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为并非自己亲生的多多,与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她在努力拖延走向生命终点的时间,想多陪丈夫和女儿一段日子,而一旦她被痛苦击倒,就说明生命的终点近在眼前。
痛苦稍稍舒缓了一些,李红霞准备回到床上去,免得马卫国发现不对劲儿。当她从马桶上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李红霞觉得眼前一黑,天晕地旋,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悄无声息。
马卫国在床上等了很久,发现李红霞一直没有从卫生间出来,便起床推卫生间的门,门被反锁上了。马卫国叫了几声“红霞”,里面没人答应,预感到事情不妙的马卫国一脚踹开了门,看到躺在马桶边蜷缩成一团的李红霞。李红霞紧咬着牙关,脸色铁青。
马卫国大声地呼唤着妻子,使劲摇晃着她的身体,但李红霞毫无反应,跟个死人一样。马卫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全身冷的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他把妻子抱起来,放回床上,多多已经被剧烈的响动吵醒了,吓的在上铺大哭不止。马卫国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混乱,从桌子上端起水杯,兜头浇了下来,人冷静了很多。他让多多穿上衣服,又给李红霞披上一件大衣挡风,然后背着妻子冲出了家门,多多牵着爸爸的衣角,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在小区门口,马卫国终于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司机看着马卫国血红的双眼,二话不说,踩着油门直奔医院。
医院急救室的灯亮着,李红霞正在里面抢救。走廊里,马卫国坐在冰冷的长椅上,两眼望着正前方,眼神空洞,整个人都傻了。多多躺在长椅上,枕着他的大腿,已经睡着了。远处医院大厅里的电视机里传来申奥成功举国欢腾的声音,主持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在这种欢庆的气氛中,马卫国一家却滑向了灾难的深渊。
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马卫国连忙叫醒多多,迎了上去。“医生,我妻子怎么样?没有生命危险吧?到底是什么问题?”马卫国急切地追问医生。
医生看了一眼马卫国,神色凝重,“到我办公室来吧!”
医生的办公室里,马卫国搂着多多,像是犯人站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一样。多多偎依在爸爸的怀里,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年过半百的老医生。
医生干咳了一下,望着马卫国父女,“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马卫国的心忽悠地一下沉到了谷底。“你妻子以前的**病变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已经转为癌症。情况很不乐观……”
马卫国机械地问道:“有多严重?”
“恐怕过不了这个新年!”
马卫国的身体战栗了一下,多多恐慌地叫着:“爸爸,爸爸,妈妈没事吧?”
马卫国哀求着:“医生,你一定要救救她。她吃了那么多苦,刚刚过上好日子,还没享几天福啊!不能就让她这么走了,我和女儿怎么办?”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我们会尽全力挽救患者的生命。只是……”他从医几十年,接触过无数患者,凭直觉就可以判断出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医疗费可能是个天文数字,是他们根本无法负担的。
“只是什么?”
“根据她的病情,初步估算的医疗费也要三十万,你要先往医院交三十万。”
又是当头一棒,马卫国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三十万,三十万……医生,能不能先宽限我几天,我一定把钱凑齐。救人要紧啊!”
医生有些无奈地说:“这是医院的制度,我也没办法。这样吧,先让患者住院,你赶紧回去凑钱,不然我也没办法了。”
马卫国神情恍惚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对眼前发生的这场灾难还有一种做梦似的不真实感。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马卫国看着在床上疼得直打滚的妻子,看着这个一生多灾多难的女人,心如刀绞。
他像梦游一样为李红霞办理了住院手续,然后带着多多回家,把多多托付给邻居照顾,收拾了李红霞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又返回医院。在出租车上,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当年自己给沙威造成的伤害,上天才要惩罚自己,让自己赎罪。一家人刚刚熬出头,灾难就从天而降。
他取出了全部积蓄——十万块钱,交给了医院。马卫国和李红霞辛辛苦苦攒下的十万块钱,本来是用来买房子的,但在昂贵的医疗费面前,十万块钱不过是区区小数,很快就花完了。
马卫国向单位请了长假,在医院照顾妻子。李红霞正在接受化疗,马卫国拎着东西刚走到化疗室门口,就发现李红霞被推了出来。马卫国丢了东西冲了上去,一把薅住护士的脖子。
“你们干什么?”
“没钱就死到外面去。”护士的回答非常冷血。
马卫国一下子失去了底气,愤怒的脸转为绝望,薅住护士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口中喃喃自语:“我有钱,我有钱……”场面一如多年前马建设薅着杨胜利的脖子求他救马卫国。
躺在担架上,因为化疗头发已经变得稀疏、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李红霞看着无助的马卫国,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四化的宝马刚刚在厂门口停稳,斜刺里就冒出一个人来。他和罗刚还没看清楚是谁,一桶不知什么东西倒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遮蔽了视线。四化和罗刚都吓呆了,四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拖欠货款,追债的人来了。
马卫国趴在挡风玻璃上,用清洁剂擦拭着玻璃,泡沫被渐渐抹去,露出了车中四化和罗刚惊讶的脸。马卫国就像没看到一样,依旧非常认真地擦着玻璃,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四化和罗刚从车里钻出来,面面相觑,最后都看着马卫国。
“你这是干什么?”四化问。
马卫国直视着四化,直白地问道:“我值多少钱?”
四化愣了,“卫国,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刚也在旁边着急,“卫国,发生什么事了?你把人能急死!”
马卫国没有理睬他们的问题,定定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我后半生值20万吗?”
四化无语。
“借我二十万,救红霞的命,我用自己的下半辈子来还!”马卫国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四化瞬间就明白了,眼睛都没眨一下,说:“跟我取钱去!”
马卫国带着从四化手里借来的二十万现金直奔医院。医院的护士值班站内,曾经冷血地让李红霞死到外面去的护士正低头看杂志。马卫国走到她的面前,将装在塑料袋里的20万兜头倒在护士的脑袋上,“给我用最好的药……”
护士愕然地望着马卫国,眼睛里全是愤怒,却无话可说。钱,可以让冷血的人不再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