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目光看去。
薛白拍响了惊堂木。
红袍高官带着一个华袍锦衣者上前怒喝。
李腾空看向薛白,虽无一言,已知他想要完成的是什么。
她相信他能做成,不是因为彼此交情。而是从长街挤到县署这一路上,她已察觉到了支持着这个县尉的力量。
下一刻,令狐滔的喝令声才响起。
“你审得了吗?!”
听在李腾空耳里,这是个问句。
而此时的情况看在许多人眼里其实已是毫无疑问的了——薛白审不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要让薛白回答。
但薛白在片刻的滞愣之后还是回答了,其实这片刻的滞愣还是因为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我得审。”
“老夫历任剑南节度使,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薛白算什么?”
宋之悌在说话时,刁丙一直没吭声,而是打量着陆浑山庄的陈设,猜那些物件的价格。
他在怀州抗税杀了差役时,是真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脸颊都是无力的,可见有多穷,这些年贩铜铁,他自问也见过些好物件了,一开始看宋家,还存了比较的心思。
毕竟大家都是住在山里。
可惜,根本没得比较,刁丙脚底下踩的还是一双破草鞋。
随着对话的进行,宋家的气势越来越高,已完全凌驾于他们,以至于让人重新感受到自己是只蝼蚁。
刁丙转头看向外面,眼神有些焦躁起来。
他们兄们俩,看似刁庚更粗鲁些,其实当年先提刀杀人的反而是刁丙。这次,本来是樊牢说投靠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跟薛县尉做事。
但此时,刁丙做事,反而更多的是有一股子怒气。
“后果自负?”宋之悌反问了一句。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指向姜亥,更指向了姜亥身后的万顷良田,以无力气却极有力量的声音表达了对自己一生成就的满意。
“后果就是,没有人能撼动宋家分毫…….”
“死吧!”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刁丙猛地冲了上去。
穿着草鞋的臭脚重重踏在桌案上,杯盘一阵晃动,他一拳击出,“嘭地就砸倒了挡在面前的宋添寿。
宋之悌不愧是当过节度使的人,眼看着铁锤一样的拳头在前面把管事砸出血来,犹能处变不惊,喝道:“来人!”
姜亥转头看去,见二郎山的汉子们提着刀向这边跑来,同时也有更多的宋家护卫赶过来。
“尻!解我的绳啊你们这些蠢材!
刁庚从靴子里拿出一只匕首就去割姜亥的绳子。
堂中的宋家护卫既知放进来两个走私贩,本就身佩短刀防备,此时纷纷拔刀砍向他们。
“尻!尻!”
“尻!”
姜亥是真的气疯了。
杀人他是越来越娴熟了,没想到这次带的走私贩子不讲究,眼看着一把刀劈下来,而自己还被绑着,怒吼不已。
“噗。”
刁庚还是会杀人的,匕首一捅,先捅倒了一个护卫,再继续割姜亥的绳索。
这一刀,姜亥如猛虎出笼,眼看宋家众人拼命护着宋之悌逃,他也冲上去,提起桌案当作盾牌,挡住那些护卫们劈过来的刀。
“老狗!不是镇守一方吗?逃?拿命来吧!”
这是没刀在手的情况下的心理恫吓,众人却早已拥着宋之悌转过了影壁。
姜亥回头看去,终于见胡来水冲进了堂里。
“接着!”
胡来水手持双刀一斩,抛了一把刀过来,咣唧掉在地上,姜亥刚要捡,已有人抢先拾起、提刀冲刺,这人却是刁丙。
刁丙方才赤手空拳没杀掉宋之悌,此时有刀在手,气势顿时不同。
若说姜亥杀人是战场上的勇猛,刁丙的风格则是拼命,一种被逼到绝境只好不惜代价也要与对方玉石俱焚的拼,与他平时爱惜物品的吝啬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他才砍了两个人,宋家的护卫就怯了,保护主人逃,可惜这种情况已是狼入羊群。
“噗。”
刁丙听到的不是血在流,而是铜钱咣啷啷地掉落,每一刀都是上万贯的身家。
他们能搞到铜料,但不能自己铸币,不是因为冶炼的工艺难,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只是搬运的力工而已。是宋家买通甚至控制着铜场官员,也是宋家能把铸好的铜币分散到天下各地。
于是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风险是由他们担着,每年得到的只有一些难以花出去的铜币,命贱,随时可以被替换掉。
现在,大家的命一样贱了。
宋家诸人在这一刻表现的也没有更高贵些,因极大的恐惧而悲嚎着,像是待宰的猪羊在嗷嗷乱叫。
“停下!”
“别杀了!”
宋之悌不愧是致仕的国之重臣,在所有人里是最镇定的,但他真的太老了,虽然他自觉还有十年寿命,终于还是摔倒在了地上。
“扶我…..”
大家都在仓皇逃命,没人有空扶这位一家之主。宋之悌遂一把拉住身旁之人。
“十八郎,扶我起来。”
刁丙一刀劈来,那年轻的宋家子弟被劈得摔在地上。
他抽搐了几下,奋力爬起想要逃,偏偏被宋之悌拉着,很快便力竭了。
“阿翁……十三……我是十三郎...”
宋十三郎话音未落,已被捅了一刀,倒在地上。
姜亥、刁庚、胡来水带着人从他们身边杀了过去,没有理会宋之悌,说明没有要活口的意思。
刁丙俯下身,一张满是血的脸凑在宋之悌眼前,血顺着他肮脏的鼻头滴下。
“审得了你吗?”
宋之悌瞪大了老眼,看着那滴血落下来。
他想到了他以往的事迹,那是在开元二十年,他被流放到交趾,路过江夏时遇到了李白,李白很景仰他,还接连写了诗。
到了交趾,恰遇蛮贼攻陷了璧州,他只招募了壮士八人,披重甲,执陌刀,击退蛮贼七百人…平生事迹,何等壮阔。
他为大唐立下过赫赫功劳!
血滴进他浑浊的老眼中,只一滴,就盖住了他的整个视野。
刁丙伸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因为爱惜他这一身鲜丽的衣裳,不愿用刀。
宋之悌本已坦然受死,突然却是一个激灵,奋力挣扎起来。
“呜!呜!”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没有棺材。
他的棺材给了高崇,想要打一个更好的,配得上他这赫赫功劳、天下知名身份的好棺木。
本以为来得及。
一人奋力地挣扎,一人奋力地掐着,都像是在努力对抗命运的判决..
公堂上,薛白的手还握着那块惊堂木。
他甚至没有起身向令狐滔行礼,这种冒失狂妄的态度把他置于极为不利的处境,使他有了更多让人可以指责之处。
“薛县尉,你可不能仗着‘年少识浅’的借口,就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若都照你这般无视尊卑,朝廷可还有体统可言?!
最拼命要给薛白定罪的就是吕令皓,他希望借此把自己的过错摘清。
正喊得起劲,堂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高郎君!”
高尚的目光犹在薛白与李腾空之间打量着,思考着薛白是否还有后手,闻言忽有种不安的预感。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衣着普通的脏汉正在招手,被卫兵拦在门外。
因想着可能是有情报送过来了,他便让这汉子进来。
没想到,这汉子进了县署,马上便喊了一句让他诧异的话。
“高郎君,樊帅头有急事要见你!”
一瞬间,高尚就变了脸色,明白这是薛白的伎俩,薛白去二郎山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樊牢来见他,用意在于陷害他。
可有何作用?薛白这次真正的敌人是偃师县乃至于河南府的官绅势力,根本就不是靠除掉他高尚一人可以解决的。
令狐滔所说的薛白审不了隐田逃户的大案,意思就是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所以把目光放到他这个细枝末节上了?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此时更重要的是考虑应对。高尚差点就要喊人拿下这个脏汉子,好在迅速反应过来不能这样,会惊动更多人。
“什么樊帅头?我根本不认识。
“高郎君怎么能否认呢?!”那脏汉子提高了音量,“宋家那边出事这句话吸引了更多人的好奇。”
宋勉当即便转过身来,喝问道:“宋家出什么事了?!”
被他这一声喝骂,那脏汉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拦住他!”
来不及了,县署到处都是人,那一身麻衣挤进人群,如水滴落入了河一时间,高尚站在那脸色郑重,专注地思考着;宋勉则是焦急,忙派人去宋家打探。
吕令皓则猜到原由,抬手喝道:“薛白,你又做了什么?!”
薛白根本就不理会,只看向令狐滔,此时代表世绅们态度、影响事情走向的是这位河南少尹。
至于吕令皓,一旦有高官出场,一县之主的气场当即便降了下来,成了只会吆喝的狗腿子。
“天黑了,且都散了。”令狐滔淡淡道:“本府既到了偃师,不管有何魑魅魍魉,势必一并扫荡,还百姓朗朗乾坤。”
不把事情放在明面上谈,而是等消息清楚之后,官绅商议、分配好利益,再冠冕堂皇地公之于众,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以他的权威,只吩咐这一点事,不该有任何拂逆。
“案子还没审完。”薛白道,“令狐少尹可先去接风宴,待我处理好偃师县务,必去赔罪。”
“最后说一遍,本府会审,你审不了。”
天已黑了,很多人已经饿了、困了、累了,或者不耐烦了,接风宴的菜要凉了,夜里该添衣件了……大大小小都是压力,落在僵持不下的双方身上,必会让一方先做出一点小妥协。
杜有邻见薛白快撑不住了,上前以他的官衔给予支持,舌战群儒,道:“令狐少尹,不如先去赴宴,他要审便让他审。与一个区区县尉有何好较劲的?大伙都饿了。”
“是啊,先赴宴…....”
不知是哪个愚蠢的世绅下意识地附和着,说到一半,连忙住嘴。
气氛尴尬。
终于,夜色中有消息传来,打破了僵持。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两个宋家的奴仆连滚带爬冲进县署,惊慌之中竟是向薛白跪倒,喊道:“县尊!快救陆浑山庄…….
“出了何事?”
“山贼……山贼杀进山庄了…..”
“宋公呢?”
“老家主被杀了啊!我们逃出来时,郎君们被杀了大半啊!”
此言如同一道惊雷在一众官绅头上炸开,所有人想到的都是薛白那一句“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后果自负……莫名惊得他们根本无法思考、分辨。
这是反抗、杀戮带来的恐惧开始占据他们的脑子,不对,是对变革的恐惧让他们不可抑制地颤抖。
薛白张了张嘴,很惊讶,但更多的还是遗憾,喃喃自语道:“我审不了宋家了?”
没有人回答。
整个偃师县的田地、屋舍都还是那么寂静,无声地回荡着那一个问题。
——审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