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交了血汗钱,每年五个月服力役,为朝廷开凿漕渠,等来的却不是免租庸调,而是朝廷的御史。御史抵达前,先派执事传令备马,当晚,县令就吓得服毒自尽了,但他还是被指为与韦坚同党,御史到处捕杀漕吏、船夫,拉到县衙杖死。”
“乡人死了近半,新来的县令不敢为我们作主,朝廷又设采访使、和籴使,收粮、收折色,大家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一钱一钱的凑出盘缠让我入京申告。”
“我不求能及第,只想能见到圣人。也不敢有别的要求,只申告一件事——泗州睢宁真的没有韦坚同党,这案子都查了整整一年了,能否别再查了啊?!”
郝昌元说到最后,大哭出来。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白色的帛布,上面全是血字。
杜五郎借着烛光看去,入眼的一列赫然是“自天宝五载,漕吏下狱,牢狱充溢,征剥逋负,延及邻伍,裸尸公府,无止无休!”
郝昌元一直往后卷,显出一个一个的血色指印,恐怕有数百枚。
杜五郎看得惊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他脑中浮现的是柳勣案时杜家的一幕幕遭遇,下狱、用刑、杖杀、流放,也就是最后杜家有惊无险了,骂一句“被索斗鸡盯上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就以为过去了。
但在天下各处,还有无数人在被韦坚案牵连而家破人亡。
在这个瞬间,杜五郎在心里下了决心,他一定要帮郝昌元一把。
他眼珠子转了转,却没有马上说话。
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时,他才拉过郝昌元,低声道:“我有一个厉害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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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兄,带我们去找次山兄吧。”
“不要急,你们且在此等我,不要冲动。”
晨鼓才响,杜五郎独自出了国子监,驱马往长寿坊。
薛崭正带着两个弟弟要出门,穿着青衫、背着书篓,满脸都是哀愁。
“你六哥呢?”
“六哥不是随杜阿兄去看榜了吗?”
“人太挤,他走丢了……你们别问,这不是孩童该知道的。”
“六哥被榜下捉婿了吗?可他也没有考今科春闱啊。”
杜五郎挠挠头,拉马而走,心想薛白长得也不差,可能也是因风采而被捉婿的,偏在这种关键时候……唉,长安真是有太多类似这样的陋习了。
策马赶到杜宅,他不敢进去,以免被阿爷关在家中。遂在侧门探头,招过全福。
“薛白有过来吗?”
“没有。”
“我昨夜未曾回来,爷娘问我了吗?”
“五郎不是在国子监号舍吗?”
杜五郎摇头不已。
他差点就被逼婚了,家中却是这般反应,实在让人失望。
再往丰味楼,他赶到后院,正见杜妗从后院进来。
“二姐,出事了,我把薛白弄丢了。”
“是吗?”
“你怎就不急呢?”
“忙,别烦我。”
“不是,我是有很重要的事得找薛白。”杜五郎连忙跟上杜妗的脚步,“二姐你看。”
“跟我来。”
出了后门,拐过小巷,没走多远便有一座小院,倒是十分幽静。
守院的两个护卫杜五郎也认识,正是虢国夫人派给薛白的何茂、卓广。
“你们怎在此?”
“这里是虢国夫人的别宅。”
杜五郎往主屋里一看,见薛白正在里面呼呼大睡,当即明白过来,道:“原来虢国夫人已经将薛白救回来了。”
……
午时。
长乐坊,离李适之宅不远处的一座小宅响起了敲门声。
“次山兄在吗?薛白来访。”
“进来说吧。”
薛白、杜五郎走进大堂,只见元结、杜甫,以及几个年轻的士子正在议论着什么。
“子美兄就不想想妻儿?此事多你一个出面无益,你若信我,便该知我是有把握保命才如此行事。”
“不必再说,我与次山同进退……”
薛白进了堂,行礼道:“子美兄,可相信次山并非一时冲动。”
元结回过头,见到薛白,会心地笑了笑。
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若元结写诗只骂李林甫,一定会死。但骂圣人,反而能活。
因为当今这位圣人心胸并不狭隘,虽然不听谏言,却也不因劝谏而杀人。元结当着无数人的面骂了圣人,诗文传开,事已闹大了,圣人为了展现胸怀、彰显大唐盛世的气象,反而会保元结。
当然,一个无知的年轻人骂骂没关系,但不能让别人都跟着骂,那样就不是谏言,而是威胁了。面对威胁,圣人连儿子都能杀。
“你看,薛白也这般说了,子美兄便放心吧。”元结上前两步,迎了薛白,道:“你也是,此事你不必掺合,安心备考。”
“我躲不掉的。”
元结不解,问道:“为何?”
“原来是‘胡乱拼凑’的薛白。”薛白还未答,一旁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已上前,自我引见道:“安定皇甫冉,字茂政,已久闻你的大名。”
“茂政兄有礼了。”
薛白回礼,目光看去,皇甫冉的笑容有些亲近。
显然,郑虔将他的身份告诉了皇甫冉,而没告诉元结。
因为皇甫冉是张九龄的学生,天然就与薛平昭同一立场。李林甫才不会管他们怎么想,张九龄的学生、薛锈的儿子,都是敌人。
薛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薛平昭,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些人脉。
“次山兄,这次的事可有幕后推手?”
“没有。”元结道:“眼下许多人都说是我主导,实则是放榜以后,举子们想要闹礼部,我看情况不对,只好带头请左相出面。”
这就是元结的厉害之处了。
他行事看起来很冲动,实际上却是在稳定局势。
“大闹礼部不会有好结果,我的计划是,把讽谏圣人的诗文传开,在不犯禁的情况下,让圣人知晓天下怨哥奴久矣。圣人必召见左相,再由左相呈辞,罢黜李林甫。”
“好。”薛白不说对这个计划的看法,也不说他做了什么,直截了当道:“算我一份,我得罪过哥奴,避不开。”
“好。”元结亦干脆,道:“眼下,不必让乡贡举子聚集,以免落人口实、遭金吾卫驱打,也不能让他们离开长安,当分散各处,继续造出声势。”
薛白道:“哥奴很快会反应过来,让金吾卫到旅舍赶人。”
元结道:“不错。因此左相正在联络诸公,安顿乡贡举子。”
“对。”杜五郎道:“我就是这么做的,安置了十余名乡贡在国子监。”
这就像是一场攻打李林甫的硬仗,元结完全是按堂堂正正的兵法来做的,收溃兵、提士气、发檄文、结硬寨。
薛白则像是一支奇兵,道:“还得让朝中诸公面圣,拖住哥奴。圣人不在兴庆宫,去了禁苑。”
“什么?”元结终究是年轻位卑,“连左相都不知……”
下一刻,院外传来了大喝声。
众人出堂,只见金吾卫已如狼似虎扑进这间小院。
“你等好大胆!”元结当即抬手一指,大喝道:“敢在李公宅院擅捕乡贡生员?!”
他有理有据,正气凛然。
然而,金吾卫根本就不与他讲任何规矩。
“韦坚同党李适之,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全部拿下!”